秋末时节,山下盆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留下齐膝的麦茬,呈现出一片金黄。突然有一天,金黄的色块里增添了许多红红绿绿的星点,山头轰碉的官兵们停下手中的活,朝山下看。
“干吗?”傅恒问仁青。
“跳锅庄。”仁青说。
傅恒肚子里的一口气提到胸口堵住,说不出话来。他看见那些红红绿绿的星点形成一条彩色的河流,一会儿弯成一个大圆圈,一会儿奔流成浪花四溅的旋涡,一会儿又变幻成左顾右盼的九曲龙身,还能隐约听见悲壮凄婉的舞曲。
“干吗?”傅恒很不舒服,感觉遭到了莫名其妙的侮辱或嘲讽。
“碉里的人看见,会更玩命的。”仁青说。
“死了那么多人,还有心情跳舞?”傅恒脸上的肌肉抽搐得厉害。
“和节日里跳的不一样,”仁青说,“这是引领亡灵的舞。”
“这么多人!”傅恒不懂引领亡灵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他只关心战争,问,“你不是说只有六七千人吗?”
“那是……是能……打仗的人,”仁青口吃起来,慌忙解释,“这些人……都是……老人、妇女、小孩。”
傅恒用迷茫的眼睛看着仁青。
“他们肯定阵亡了不少人,亡灵不及时引领,会迷路的。”仁青见傅恒还是没弄明白,解释道。
山下那些人跳了一阵锅庄舞,又仰面引颈向山头的官兵唱起了歌。
天空中飘浮着白云,
风儿呀请不要吹散,
天空是白云的家。
草原上蹒跚着羔羊,
鹰儿呀请不要惊吓,
草原是羔羊的家。
河水中栖息着鱼虾,
渔翁呀请不要垂钓,
河水是鱼虾的家。
“又唱歌!”傅恒不满地说。
“这是东女国古歌。”仁青说。他听见领唱人的声音,是阿果的声音。
“打!”傅恒向炮手们挥了挥手,炮手们又继续架炮装弹,“轰”,一组炮弹飞过去,一个高碉又被拦腰斩断。
第一场冬雪按照它自己的节律准时来临,而且一口气下了一天一夜,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这是傅恒将军最不愿意看到的。左右两路部队又各攻下一座山头,现在两边的部队要攻克的山头各只剩下最后一座了,偏偏这个时候下雪,再过十多二十天下不行吗?真是!还不止这个,攻破的高碉又立起来了,这是他更不愿意看到的。新生的石碉虽然没有过去的高,也没有过去的好看,但都奇迹般地“复活”了,好像具有生命似的。这一点连大土司都没有想到,怎么会呢?未必琼鸟在帮忙?
“你不是说只有六七千人吗?怎么回事?”傅恒指着那些新“长出来”的碉群,厉声问仁青,好像这事儿与仁青有关。
“将军,只有我才忠心耿耿跟着您呀!”仁青摸着胸口说,“肯定是其他部落干的,没看见他们派来的兵都溜走了吗?”
“不用你说,这个我知道!”傅恒已经察觉到那些之前信誓旦旦的土司其实都在玩两面三刀的诡计,咬牙切齿地说:“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更奇怪的事发生在晚上。本来漆黑的夜晚只有积雪泛着淡淡的白光,半夜时分,红光映红了白雪,哨兵气喘吁吁地跑到傅恒帐外报告:“大人,不好了,来了!”
傅恒掀开被子冲出帐外一看,差点瘫倒在地。幸好是晚上,没人看见,不然这个丑就丢大了。所有的官兵都冲出帐外,但见满山遍野都是火把,默默地向官兵营地围来。山下还有数不清的火把也向官兵占领的山头涌来,像潮水似的。
“你说只有六七千人嘛,怎么回事?”这次,傅恒把刀尖抵在仁青的胸口上。
“不……不会……不会有……有这么多人,”仁青心一急就口吃,“肯……肯定……不……不是……人!”
“不是人难道是鬼?”傅恒眼睛里充满了仇恨,“我看你才是魔鬼,松罗木安插的小鬼!”
“冤枉哟,傅大人,”仁青这下不口吃了,“我安心在帮你呀!”
“哄鬼去吧!”傅恒一用力,鲜血喷了他一脸。
驻扎在山顶的官兵乱成一锅粥,他们谁也顾不了谁,趁有夜色掩护,各自夺路逃命。官兵们不知道傅将军把仁青杀了,都把太阳部落当做救命的地方,尽量朝那里逃。只有傅恒将军和他的侍卫没跑,堂堂大清将军,怎能临阵脱逃!傅恒站在军帐中央,蹲成马步,举着马刀,随时准备与冲进帐里的人搏杀。侍卫紧贴将军身边,随时准备挺身而出。
好多火把在帐外匆匆移过,火光映红了帐布。傅恒就这么紧张地等待着,时间一刻一刻地捱过,外面渐渐地归于平静,始终没人冲进帐篷。天亮了。傅恒将军提着马刀走出帐外,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但见牛羊蹄印印满了雪地。举目一看,满山遍野都是牦牛和山羊,它们埋着头,若无其事地在雪地里觅草吃,角上绑着火把棍子。
“松罗木,我日你先人!”傅恒大吼一声,平生第一次骂出粗话,把刀架到脖子上。侍卫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刀打落。
傅恒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抱头大声痛哭:“又是牦牛,七万大军败于牲畜,羞煞我也!”
侍卫用手掌给傅恒将军抹背。他不会说宽心的话,只好用这种动作安慰长官。
“下雪了,是不是?”傅恒像说梦话。
“是,大人,好大的雪。”侍卫以为傅大人气疯了,顺着他的话说。
“下雪了,冬天到了,”傅恒喃喃地说,“山区冬天作战是大忌。”
“对,咱们回吧。”侍卫放心了,这时确实又下了一缕缕鹅毛大雪,傅大人并没有疯。
老天爷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后,好像还没过足瘾似的,飘落的雪花稠密得让人睁不眼睛,背着仁青尸体的侍卫和踉跄而行的傅大人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在他们身后,被牛羊践踏得一塌糊涂的雪地、高山上被大炮轰击得七零八落的高碉残骸、山下笼罩着战争阴霾的大色齐部落,都被正在飘落的雪花一层层地覆盖,目力所及的整个大地一片银白,试图把这几年来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全部埋葬。嘉绒藏区宁静得只听见雪花咝咝飘落的声响,甚至呈现出苍凉古荒的景象,似乎诉说这里原本就是这样,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
傅大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大本营,清点人数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回来的士兵只有6000人。
“剩这么点人!”傅恒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已经不错了,”病卧在床的岳将军现在不仅可以下地,气色也好多了。他向傅大人拱了拱手,道:“能破那么多碉,没想到。”
“要是有岳将军辅助,可能不是这副模样。”傅恒将军以攻为守,捅了一下岳钟琪装病避战的软肋,为自己保面子。
“留得青山在,这才是重要的。”岳大人不接傅恒将军的招,实话实说,“将军安全归来,就已经万幸了。”
“冬天到了,事情还没了结,有何良策?”傅恒现在才发现岳钟琪这个人城府很深,说不定早就看到了今天的结果,才托病拒征。
“受降!”岳钟琪果断地说,“就是接受他们说的拴头。”
“还有一战呢,”傅恒虽然已经厌战,嘴巴还是强硬,“他们也支撑不起,强弩之末,强弩之末!”
“咱们还不是一样?”岳钟琪推心置腹,“剩下来的人都是惊弓之鸟,不能用的。”
“嗨!”傅恒自尊心的保护膜终于破了。
“他们拴头了,也是我们的胜利。”岳钟琪给他打气,“我们还捞得一个说话算数的名声。”
“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傅恒突然想起岳钟琪是一把钥匙,现在该他去打开九把锁,虽然他还不清楚九把锁指的是什么。
大色齐部落官寨顶楼左角的白塔式煨桑炉冒烟了,这是通知山头的守兵撤回的信号。右角的白塔式煨桑炉也冒烟了,这是召开头人寨首会议的信号。
集中的时间到了,头人寨首只来了一半,山头的守兵只来了两百。
“人呢?”大土司在官寨广场上伸长脖子朝路上看。
“就这么多了。”阿更哽咽着说。
“啊!”大土司身子摇晃了一下,耷拉着脑袋昏过去,瘫在地上。
“甲布!甲布!”在场的人一窝蜂围过去,男人的恸哭格外震撼人心。
许久,大土司才慢慢苏醒。
“怎么了?别哭,都是男子汉,别哭!”大土司硬撑着坐起来,两行热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阿爸,别太伤心,官兵都撤了,一个都没了。”阿更蹲在大土司面前轻声说。
“岳大人出山了,他们同意受降了。”大土司从怀里拿出岳钟琪捎来的信。
“受降不就是让我们投降吗?”尼玛木还是不服气,“凭啥?又不是我们输了!”
尼玛木话一出口,其他人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我们死了那么多人,就白死了?”
“我们不是大清的人?‘受降’两个字听着就恶心。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叫和解。”
“对,不然,我们继续拼,拼到一个人也不剩。”
“甲布,不要轻信一张纸条,说不定又在骗咱们!”
大土司一声不吭,让他们把心中的怒气怨气都发泄个够!死了那么多男人,大色齐部落又成了女人部落,能服气吗?能不痛心吗?
“仁青死了。”半晌,大土司说。
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怎么死的?”尼玛木低声问。
“岳大人信使说,傅恒亲手杀死的。”大土司说。
“拉嘉罗!”气氛凝重的广场突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看来,傅恒将军是个明白人。”大土司说,“他让岳大人出面,大家尽可放心,受降也好,和解也罢,措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噩梦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