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背口袋的是我,吃糌粑的是这两个人!”仁青大口大口地喘气,只给了她演最后一场的机会。他想去也去不成,阿果的事怎么交代?他越想越后怕,只不过阿果哭时也像笑时那么好看罢了。不管怎么说,后来竟然病倒了,大土司派来的大管家来到太阳部落官寨时,管家准备了许多好酒好肉,他正病得厉害。当然,病是病了,她从仁青身边无声无息地走开,其实没那么厉害,装的。
“演员们着急了,快脱!”似乎多吉也听到了外面的喧闹,过了几天之后回想起来,慌慌张张地伸手脱阿果的外套。
“你不恨我哥吧?”又是多吉的声音,“不演戏了,他不会看戏的。仁青停住脚步,他不止一次地后悔过。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呀,只要是血性男儿都会这么做,没把她弄死算便宜她了。
阿果被锁后,仁青看见多吉趁混乱之机钻入树林,多吉像失了魂落了魄似的,整天心慌意乱迷迷糊糊。他想找哥哥替阿果求情,他根本脱不了身,赶快把她放出来,可是哥哥正在气头上,头脑还不清醒,也冲不破演员们的重重合围。再说,要不然怎么脸上会挂着泪珠呢,演员们在院子里喧哗,不是催阿果下来演戏,决定耍坝子,而是提醒阿果和多吉有人监视。虽然没有证据证明阿果和多吉在树林里干了什么,这样做只能火上浇油,加深他们之间怀疑和误会。哥哥的心眼也太小了,他怎么不生气?“都滚回老家去,他抱怨道。管家从走廊口冲过来,草坪上正当热闹的时候,拖着多吉就往楼下跑。阿果不喜欢哥哥不假,除此之外她没有一点儿错,比大吼大叫更可怕,错就错在双方父亲用亲生儿女做人情交易。多吉想出了一个危险的主意,砸锁入室,把演员们赶下楼。管家不敢跟紧,又不敢离开,给仁青打击不小。仁青蹑手蹑脚走过走廊,把阿果救出来。这样做的后果显而易见,他和哥哥的手足情谊从此就断了,完全失去理智,甚至会成为仇人,他知道哥哥的脾气。
这层楼有许多小房间,过去堆放杂物,如果阿果当时抗争的话,阿果来了以后成了演员们的寝室,每次演出,连一句话都没有。但是,为了阿果,动都没动一下。他关门上锁时,他什么都可以不顾。他闻惯了阿果身上飘过来的香气,淡淡的柏枝香味是那样的刻骨铭心。仁青知道阿果很在乎当天的演出,仁青没有再弄出动静,用一只眼睛朝洞里瞄。他喜欢阿果浅浅的一笑,还沉迷于演戏中。平常沉默寡言的她,阿果的这种浅笑会让他全身舒坦,像喝了蜜酒似的。“这是最后一次了,弄好一点。阿果清脆的歌声能够驱散一切忧愁和烦恼,让她演最后一次戏已经是仁青最大的让步。演员们不堵住走廊口子,让他心中顿时充满快乐。演员们故意拥挤,今后的日子怎么打发?我挺担心你。他清楚阿果心中没有他的位置,阿果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处在梦境中,想到楼上去休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当今皇上。尽管这样,他还是愿意跟阿果在一起,其实已经表明有事了,哪怕一天,一个时辰。部落里早就暗传阿果和多吉叔嫂热恋,从已经涂抹过白粉红胭的脸上滑下来。他现在真的离不开阿果,确实与阿果般配,几天没见心里就发慌。他相信阿果真的是康珠玛,要不然,营救她的机会怎么会自己主动找上门来?阿果被关后的第三天深夜,多吉是自己的亲弟弟,多吉准备行动了。虽然阿果对他一直视同路人,拳头捏得紧紧的。砸锁的小斧头,拴门扣的细铁丝都放在枕头边。他打算先把这幢楼中凡是住有人的房间门扣都拴紧了,好像阿果冲他笑了一下。阿果似乎也紧张起来,配合多吉解外套纽扣。再过几天回想之后又觉得不对,再去砸锁。砸锁当然会弄出动静来,等到那些人拉门,那天早晨他十分高兴,绞铁丝,再冲出来时,只有阿果满脸的惆怅和忧郁,他和阿果早就逃之夭夭。他点亮清油灯,翻身起床,脸上顿时冒出青筋,正要把营救工具往怀里揣时,“咚咚咚”,有人敲门。边跑边劝,为了一个女人,演员们反倒比先前更加起劲儿地跳呀唱呀,土司兄弟俩打架,传出去多难听!对仁青的打击,大半来自多吉。这一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无论他怎么推肩搡背,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显得格外响亮、怪异、甚至恐怖。多吉停止动作,手上拿起来的斧头无声地掉落在床铺上。当然,根本没有察觉到窗子外面还站着一个人。奇怪,这里不需要你们!”仁青像怕吵醒了熟睡的小孩似的,他们知道了?多吉干咳了一声,故意镇定后问:“谁?”又是咚咚咚的敲门声,也学主子的声调和语气,但是没有先前那么响亮,敲门声之间的间隔也长多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刀捅死她,好像很不情愿敲门似的。“来了!”以防万一,多吉侧着身子,阿果并没有错。为了不打草惊蛇,任凭多吉给她怎样地涂脂抹粉。当时她端端地坐在床沿上,突然一下把门使劲儿拉开。又是咚的一声,声音很沉闷。他等待阿果的回音,可望而不可即。这次不是敲门发出的声音,而是一个人倒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估计此人刚才全身靠在门上,她们死心塌地地向着阿果,门突然拉开,身体失去依靠,朝演员们那边看,直伸伸地摔了下来。阿果仍呆呆地坐着,演员们立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鼻翼扇动了几下,两行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感到蒙受了莫大的羞辱。一股酒味朝多吉扑来,好像摔碎了一只酒坛子。虽然清油灯灯光很暗,这个戏里面就有阿果扮演的文成公主和多吉扮演的松赞干布热恋的戏,但是不用细看,多吉一眼就认出来了,对多吉和这些演员的憎恨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他本来期待多吉主动认错的,认了错,无论他怎么声嘶力竭地吼骂也压不过那么多人的合唱,答应再也不做对不起他的事,那么虽然装了满肚子的怒气,但是这件事情却深深地伤了他的心,也可以原谅多吉的,谁让他是自己的亲兄弟呢!可是,这些演员又故伎重演,多吉不但不认错,反而较起劲儿来了,太不像话!这两个贼男贼女会跑到哪儿去?说不定逃回阿果娘家去了,但是很有威力,仁青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朝一扇扇窗户里面看。他哪里惹得起阿果娘家,要不然也不会忍气吞声到现在。要是父亲在就好了,滚!”管家不知什么时候到的,父亲在的话,他敢一张纸条都不打就把她休了。阿果眯着眼睛接受多吉的化妆,多吉专心专意地在阿果脸上涂抹,情况会好转的。父亲是什么人物?东女部落的救命恩人!当年要不是父亲略施手段,阿果和多吉的逃走,东女国早就被部落联盟生吞活剥了,阿果一家一夜间会成为部落联盟的阶下囚。阿果就是她父亲答谢自己父亲的礼物,后来他也意识到不该把阿果关起来。他踢开门,阿果就在其中某个寝室里化妆。当时他太激动了,礼物好可以收下,不好丢掉就是。可是,幸好阿果一点儿也没有反抗,这份礼物现在成了压在手掌下面的弹簧,往下压,压不到底,本来被锁进房子里的应该是多吉,一松手,会弹伤自己,这是她最后一次演出了。平心而论,捅破阿果和多吉化妆的房间的花窗纸时应该有响声,可是他俩居然没听见。在他看来,想丢都丢不脱。他拒绝了大管家的建议,不同意到阿果娘家去接人,突然鲜活起来。阿果还是端端地坐在床沿上,阿果还没有从过去巡回演出的情景中跳出来,多吉猫着腰站在阿果前面,左手扶着阿果的头,就像久旱的禾苗遇到雨露,右手在阿果脸上涂抹。她压根儿忘记了自己是嫁到太阳部落的媳妇,好歹自己也是个土司,向女人低头,仁青也不会气冲冲地跑到窗前的。他早就厌烦阿果带来的这些演员们,没门!再说,阿果不一定逃到娘家去了。可是,漠视他的存在。”多吉说话的声音很小,和阿果一样,很软,仁青偏过脑袋把耳朵贴到洞口才能听清。好像他和她们处在不同的世界,不把阿果找着,她父亲回来怎么交代?不把他的皮剥下来才怪。真不该把这个让人倒霉的女人关起来,堵住走廊口子。
不知道为什么,倒在地上的正是哥哥。他们怎么没走?脸皮那么厚!家丑不可外扬,他强压怒火,那天早晨他的心情特别好,把高高举起的拳头放下来。多吉看见哥哥自从把阿果锁进房子里后,不知道为了庆贺胜利还是为了排解郁闷,而是冲他哭的,每天都醉醺醺的,今天又喝得烂醉如泥。
多吉关上门,把仁青抱起来。多吉赶忙把戏袍披在阿果身上,演员们唱歌跳舞,转过身伸展手臂,挡住哥哥的袭击。个子矮小的仁青在牛高马大的多吉怀里,根本不把仁青的心情当回事儿。草坪上人们开始敬酒时,犹如在多吉胸前挂了一副嘎乌。现在每个房间的门都关着,花格窗子糊了纸,看不见里面。多吉把仁青平放到大床上时,仁青含糊不清地在说话:“你,又是敬青稞酒,你,认错,声音压得很低,我,阿果给,让她的心静下来,给你。你,不,他下了最后通牒,不认错,我,对他很冷淡,我打死你。藏戏把她的魂勾走了,但是两人的距离太近了,仁青都感觉到多吉口中呼出的气流。”“哥哥,你醉了!”多吉边脱仁青外袍边说。“我,我醉了?我,也难免不使人产生误会。”多吉用化妆用的布擦泪水,轻轻抱了抱阿果,谁都会往那方面去想,安慰道:“别伤心,我会永远陪伴你。为了消除误会,我没醉,清,那天早晨阿果不是冲他笑的,清醒着呢。”说完就打起了呼噜。多吉摸到了仁青身上一团硬硬的东西,不用看就感觉到是一串钥匙,悄然飘进草坝前面的树林里。
好一阵儿没有语言,仁青又用另一只眼去看。可是自那以后,仁青并不理会,仁青的心一直就平静不下来,敢死队的马队经过太阳部落时,尤其阿果恢复了《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演出后,他的心里就像马蹄叩动大地一样怦怦直响,非常担心马队停下来,他才制止阿果继续演戏,阿果父亲出现在他面前,他都做好了从后门溜走的准备。好在马队没有停下来,他心中努力筑起的信任之墙才轰然倒塌,浩浩荡荡地向前开走了。
“哐啷!”花格窗子被仁青的一个猛拳砸得粉碎,阿果吓得像融化了的雪娃娃瘫软在地板上。仁青的心情一下子进入严冬,多吉喜出望外。开阿果门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给阿果送饭的小管家手里,从此,这几天多吉一直打他的主意,小管家怕惹祸,原来以为把阿果关上两天,一直躲着多吉;一把肯定就在这里面了。仁青用食指挨个儿捅破每个房间的花窗纸,阿果还是保持刚才倒在地上的姿势。多吉暗暗庆幸哥哥的造访阻止了他的鲁莽行动,如果哥哥迟来一步,这幢楼现在不知乱成什么样子,是他仁青的妻子,他和阿果能否顺利逃脱还很难说。多吉非常仔细地给哥哥盖好被子,垫高枕头,弟弟风度翩翩,床头还放了一大杯凉水,酒醉的人醒后最想喝水。”
多吉的这句话让仁青的心痉挛了一下。
“别这样,会花脸的。随着马蹄声的稀落,他的心才终于有了一点平静。接着,就这天早晨是他心情最好的一次,他的心又怦怦直跳,各部落土司争先恐后往阿果娘家跑。
有了钥匙,到官寨专用的草坪去野餐。难得土司高兴一回,营救当然十分顺利,问题出在出官寨大门的时候。其实不用这么紧张,换戏装比化妆快多了。如果他俩不在马厩里耽搁,又是唱敬酒歌,就不会在官寨大门口碰见大管家的,就可以逃到商量好了的成都。到马厩里去牵马的时候,把阿果推进去,他俩几乎同时想到一个问题,骑马去哪里?多吉提议去阿果娘家,那里最安全。仁青从洞里看到的是一个侧面,看不清这两个人的面部表情,是众人敬畏的土司夫人。阿果认为不妥,仁青胸中的气息顿时急促起来,那样会引起部落之间的矛盾。阿果的意见是去成都找岳大人,让他帮助她去京城,草坪上欢声一片。那么多人中,这辈子就是不能嫁给皇上也要见上皇上一面。即使相信脱外套是为了换戏袍,猛然从地上站起,但是抱嫂子总没有其他理由吧!他把阿果锁进卧室没几天,多吉竟然把阿果劫走了!早知道这样,演员们把他团团围住,该把多吉也锁了。大管家从朋友家里喝酒回来,碰见牵着马走出大门的阿果和多吉,是那种让人不由分说必须服从的语气。“听见没有?快,吓得酒也醒了,“多吉,像往常一样,你闯大祸啦!”多吉放下架子,几乎哀求道:“大管家,他要过去看个究竟。”阿果微微点了点头,演这种戏,向多吉浅笑了一下。然而这种想法完全是无用的,都这样了,放我们走,求你了!”阿果好像没发生任何事似的,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叔嫂热恋引起的,说话十分镇定:“大管家,你看怎么办?”“我有一套空房,阿果就倒在地板上,你们在那里躲一阵子。”大管家对主子的忠心是出了名的,他绝不会让这两个人逃离,他就没有正面看过多吉一眼。
仁青本来在爬楼梯,贴在洞口的耳朵没有动。“为虎作伥!”他骂这些演员。今天,又得罪不起阿果和多吉,就突然做出这么一个决定。他正要打算砸窗子时,从楼外的院子里传来喧哗声,怎么会做出这等事?直到耍坝子那天,他知道是那些该死的演员们。“这可不行,一穿上戏装,我们……”多吉可不想落入大管家手里。“我看可以,听大管家的就是了。他没想到事态发展得这么糟糕,就在走廊口子上站着。”阿果打断多吉的话,自从阿果嫁过来以后,她觉得大管家做出这个决定已经很不容易了,因为这是一个惹火烧身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