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道建成后,太阳部落土司曲登有几分得意在心头。当初他就想过,独吞东女国后修一条商道,垄断嘉绒藏区的商务。当时他的想法很美妙,把新修的商道再从东女国拓展开去,与嘉绒藏区北部以外的草原接通,开辟出一条新的茶马商道,让太阳部落商队的马铃声响彻通向雅鲁藏布江边和喜马拉雅山山麓的茶马古道。茶马古道有两条,一条是北路的青藏古道,一条是南路的康藏古道,都是绕道。穿过嘉绒藏区的新道一旦建成,便是快捷方便的中道了。曲登当初设想的中道后来确实建成了,虽然建成的人不是他,而是东女国新王,但是,中道上的太阳部落路段是他修的,他仍然可以得意。尽管这段路只有半天的马程,他还是对自己办的这件事已经欣赏过多次了。没有这条商道,太阳部落路段没有多少价值,有了这条商道,太阳部落路段就是黄金口岸,这里可是这条商道的咽喉啊!从今以后,说到嘉绒藏区这条道上的商务,除了东女国就只有太阳部落最有话语权。所以,曲登土司有几分得意在心头,向前来参观太阳部落商道的东女国新王和大臣尼玛说:“竣工典礼就在敝地办了吧。”
“也好,咱们是亲家,哪里办还不都一样。”新王不顾尼玛扯袖子暗示反对,一口应承下来。
不管东女国新王答不答应,举办新路竣工典礼,曲登早就做了决定,并安排部署好了,他想给人们造成一个错觉,新的商道是太阳部落修建的。为使这种错觉扩大影响,曲登邀请了河上游尔玛部落的羌戏班子,河对面灌县城内的川戏班子,还请了灌县知县和住在成都城里的川陕总督岳钟琪。为了提高知名度,曲登土司特意邀请了雍忠拉顶寺的僧侣神舞队,商道竣工典礼规格之高,在嘉绒藏区前所未有。为了避免与春节发生冲突,竣工典礼选在正月十七举行,这时正值农闲,看热闹的人特别多。自从干扰商道修筑的事件停止以后,各个部落对太阳部落修了银桥的事没再追究,从这座木桥上过来看热闹的人占了新路竣工典礼观众的一半。河这边的嘉绒藏区,东女国和琼日部落能来的人都来了,色齐部落新土司卓玛措也带着她的团队来了,其他部落的土司虽然以各种理由没有来,但还是派来了代表。
商道竣工典礼在太阳河的左岸举行,那里正是嘉绒藏区最大的河坝地。曲登想趁总督光临之际风光一把,故筹备这次典礼很是舍得花银子。台子搭得辉煌壮丽,石墙底座上面镶了柏木地板,支撑遮阳棚的圆木用黄绸包裹,遮阳棚用的布是上等白绸,给贵宾们准备的氆氇卡垫和核桃木矮桌都是新做的。台下成千上万的观众伸长脖子观赏新搭的贵宾台,发出一阵阵啧啧惊叹声。太阳部落的美女们像一群翩跹于花丛中的蝴蝶,给来宾们引路入座,敬茶斟酒。
台下的临时广场上,给观众备了一圈千坛咂酒,整个河岸美酒飘香。
台上除了一排座位还空着外,其余座位都坐满了。
“东女国的客人还没到,再等等?”曲登蹑手蹑脚走到岳钟琪座前请示。
岳大人抬了抬圆润光滑的下颌,眼睛朝台子下面看。曲登转身一瞧,台下从左至右正走过来一支雄赳赳的马队,正是他等待的东女国客人们。为首的是新王,紧跟其后的是一位女孩,不用说正是新王闺女,也是他的未来儿媳。女孩后面跟着王妃,王妃在马背上的姿势依然那么楚楚动人。王妃后面跟着三位女大臣,曲登在东女国被俘期间见过,对其中的丞相印象深刻。女大臣后面跟着的竟是罗尔依。
为啥把他夹在其中?曲登感到有些唐突。虽然那次从牛头山被押往东女国的路上遭到琼日部落骑兵伏击时,是罗尔依解的围,但是他不愿意把罗尔依当贵宾接待。谁不知道罗尔依的底细?他就是太阳部落的人,从小失去父母,一直在河对面的灌县城里流浪,把他夹在这里算个啥?
罗尔依后面还跟着好多美女,曲登点着头数了数,天啦,十七个!新王带这么多美女干啥?曲登伸出手指挠了挠被天蓝色礼帽罩着的脑袋,再仔细一看,确实不见修路功臣尼玛的影子,他觉得东女国贵宾团有些稀奇古怪。
新王下了马后扶女儿下马,王妃、大臣们和美女们都纷纷下马,太阳部落的人把这些马牵走了。曲登从台上快步走下来,握住新王的手,满脸狐疑又强装笑颜,向新王后面的小公主、王妃、大臣点头致意,来不及寒暄就走上台,来到岳钟琪座前,将东女国贵宾逐一向台上的贵宾们介绍。他介绍完新王、小公主、王妃和三位女大臣后,对新王说,剩下的你介绍吧。曲登不想介绍罗尔依,罗尔依没有资格成为贵宾。曲登还有一个用意,想让东女国新王在总督大人和灌县知县面前出个丑,新王不懂汉语,看他怎么办?
新王左手摘下四耳獭皮吉祥帽端在胸前,右手平举指向前面,朗声说:“他叫罗尔依,东女国女婿,精通汉语。敝人听曲登土司说,今天有川陕总督岳大人和灌县知县大人光临,为了交流方便,特别带他来当通司。” 因为是罗尔依翻译的,这番话好像就成为罗尔依的自我介绍。曲登的小小阴谋终是没有得逞。
岳钟琪和灌县知县点了点头,曲登挑了挑眉毛。
“这些丫头是专门来侍候各位来宾的。”新王把手指向美女们。顿时,美女们从怀中抽出洁白的哈达,右手逮住哈达一头,向左手一抛,哈达就平端在两只手臂上了。接着,向第一排的贵宾鱼贯而行,把哈达献到他们手上。连曲登都觉得这个场面十分美丽,只是感觉被搅了场,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无名火。
东女国的美女一入场,太阳部落的美女自己都感到乌鸦遇见了凤凰,悄然退到后台角落里,东女国美女们当仁不让,娴熟地给贵宾们敬茶劝酒。女大臣们也没闲着,在罗尔依的陪同下,向岳大人和灌县知县敬酒。她们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第一次开这么大的眼界,兴奋得走路都是足下生风。岳钟琪早就听说东女国出美女,就是不曾看见。没想到人人视为畏途的嘉绒藏区,竟也深藏着这么多的宝贝。女大臣们敬的酒,他可是来者不拒,特别钟爱丞相敬的酒,好像丞相敬的酒里溶了蜜似的。
“总督大人,典礼开始吧?”曲登向岳钟琪垂手请示,眼前的场面,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自己看着办吧。”岳钟琪把从丞相手中接过来的酒杯停在嘴边,瞥了曲登一眼。
“总督大人,本来这个典礼要在我们东女国办的,我们新王怕总督大人走那么远的路不方便,故决定就近举办。曲登土司筹备典礼实在是受累了,要不,这个主持我来试试?也好请教总督大人。”丞相见曲登倒退几步转身离开,用纤细的手抚弄着耳环上的白银垂丝,甜甜地说。
“曲登土司,”岳钟琪提高嗓门,向已经站在台前准备主持典礼的曲登招了招手,“你过来。”
曲登把已经从腹中提到嗓门眼儿的典礼开场白硬吞了回去,碎步跑过来。
“这样吧,让这个丫头主持,你坐这儿,咱们喝一杯。”岳钟琪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丞相站起来后空出的座位。曲登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坐下,整个典礼的演进,完全脱离了他早先设置好的轨道,他这个东道主被煞费苦心请来的贵宾撇在一边,自己连陪衬都靠不上。总督也不过是一个难过美人关的货!曲登心头的怨气胀得鼓鼓的。
“曲登土司,你陪总督大人多饮几杯,妹妹这就去献丑啦!”丞相朝曲登浅浅一笑,款款向台前走去。丞相本来就是东女国有名的美女,从曲登那儿巧妙夺得主持人角色后,完成了新王交代的任务,于是更加容光焕发,春风得意,走在台上,一步一履风情万种,当她走到台前立定后,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曲登虽然坐在软而厚实的卡垫上,却感到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舒服。妖精,东女国尽是妖精,他在心里骂东女国丞相,也骂东女国其他来的女人。广场上表演的第一个节目就是东女国宫廷锅庄舞《献帕》,王妃、大臣和公主都同侍女们共舞。舞蹈情节很简单,出征的男人们浴血奋战凯旋,日夜焦虑的女人们喜上眉梢,捧着夜以继日织成的氆氇新帕出门迎接,揩去勇士们身上的血迹和汗渍。这么简单的故事情节,为何搞得这么复杂,又是跳又是唱的?疯子,一群疯子,不,群魔!曲登心里越发骂得狠毒。
雍忠拉顶寺的神舞受到观众们的追捧,这也是曲登不能容忍的。还在头一天,曲登还为这支神舞队如约而来激动不已,以为给了他莫大的面子,现在从心底里后悔邀请了神舞队,我这里又不是寺庙广场,神舞凑什么热闹!虽然河对面的川戏和河上面的羌戏为他挽回了一点儿面子,因为这些戏班子不代表东女国,但是弄来弄去,典礼上的文艺演出变成了东女国文化和河那边文化的展示和交流,与太阳部落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我背糌粑口袋,糌粑却被别人吃了。曲登觉得自己冤,心里隐隐有些惭愧。看见新王频频穿梭于总督岳大人和灌县知县之间,又是俯首低语,又是齐眉举杯,更感到自己傻,脸上开始发烫。
“亲家,没见你喝多少,怎么脸这么红?”新王终于有空了,在罗尔依的陪同下来到曲登座位边坐下,举起杯说:“咱们来一杯?”
“亲家,应该我过去的,怎么你倒先过来了?你是贵客嘛!”曲登端起酒杯,声音装得像平常那么大。
“咱俩还用得着客气?”小松罗木一扬头,把酒干了,咂了一下嘴唇,说:“我们这个丞相,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抢活路做,反客为主了啊!”
“是我的主意,不怪她的。”坐在曲登右边的岳大人听到小松罗木的话,说:“这个主意不错吧,看,有板有眼的。嗨,不错,这丫头真不错!”说完起身如厕去了。
“是呀,不错不错。”曲登重复岳大人的话,问:“亲家,尼玛怎么没来?”曲登不明白修路功臣尼玛为啥不显真身,他希望东女国出点事,酒杯拿在手中忘了干杯。
“他呀,只能守家啰!”小松罗木哈哈一笑,“谁让他见了那么多世面呢,你太阳部落他可是像跨自家门槛一样来过好多趟,他把机会让给姐妹们啦!”小松罗木晃了晃空杯,示意曲登该把杯中的酒干了。
“嗨嗨,”曲登干咳一声,正欲把杯子送到嘴边,眼睛愣住了,他看见小松罗木手指上的戒指。这不是岳大人钟爱的玉戒指吗?
“哦,总督大人的。”罗尔依解释道,“我们新王和岳大人交了生死朋友,互相交换了戒指。”
“哦,哦,好,好!”曲登的眼皮跳了几下。
“灌县知县也跟我们新王签了协议,知县要在东女国设商务办事处,新王答应给他们拨地皮呢。”罗尔依向曲登献殷勤。
“哦,哦,好,好!”曲登的眼皮又跳了几下。
“亲家,还不干了?”小松罗木摇晃着自己手中的杯子。
“好,好!”曲登凶狠地把杯中的酒甩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