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女国和琼日部落之间崎岖的道路在修客栈的过程中意外地得到平整,路程也缩短了一半,东女国新王从中受到启发,萌生了开辟商道的念头。东女国的铜铁产量猛增,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就不能把这些东西快速运到汉人的城市里去。汉人城市里生产的茶叶布匹等日用杂货,仅靠蜿蜒于崇山峻岭的羊肠小道,也不能满足山里人日益增长的需求。新王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后,雍忠颇章宫里的女大臣们没有一个不嘟噜着嘴,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有必要费这么大的劲儿吗?王妃也担心又会惹出什么麻烦来,毕竟这又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事。尼玛却很兴奋,主动请缨负责修商道的事。新王打算将商道从东女国一直修到太阳部落的银桥桥头,与河对面的汉人城市灌县连接。
当初也许是从战略角度考虑,嘉绒藏区各个部落的山寨分布于山腰以上的居多,因此路在山上绕来绕去,山脚却一直弃之不顾。这给东女国提供了修商道的极大便宜,新王决定抛弃旧路,沿着河流顺着山脚开出一条新路。这样,既避免了占地纠纷,又可以把路修直修平,缩短路程。
东女国人少,能够抽出来修路的人实在不多,好在他们收留了做过淘金梦和绑送过土司的那些汉人,这些汉人正好想做活路挣钱,最麻烦的劳动力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曲登土司对修商道也很感兴趣,提出太阳部落段由他负责修。“见效了吧?联姻没错吧?”新王向尼玛得意地说。“也许,嗯,不一定。”尼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其他部落的人看到东女国修路,都不以为然。路是走出来的,用得着花这么大的工夫去修?而且,山脚从来就没有人走过,也不会有人走,瞎折腾!东女国把路修出自己部落以外了,这不是摸到别人头上捉虱子吗?毕竟是女人部落嘛,能干出啥玩意儿?他们像看滑稽戏一样盯着忙忙碌碌的修路工地。
后来,情况就变了。听说东女国要把路一直修到太阳部落,与河对面的灌县城接通,人们脸上不屑的神情突然消失,紧张和愤怒溢于言表,甚至成群结队地冲到工地挑衅,打架斗殴经常发生,后来干脆拆毁刚修好的栈道和桥梁。
“也许你是神子,手上长着蹼,谁说不是呢。但是,你修这条路肯定是修错了!”一位住在山上的大爷握住新王的手说。大爷听说东女国要把修的新路接到银桥上去,再也坐不住了,让五十多岁的儿子将他背下山,一定要见东女国新王,说话时大爷下巴上的白胡子都在抖:“你们是东女国,不知道我们古汝部落的情况。我们的祖先很早以前就住在太阳河上游,后来在河上架了桥,修了从桥头到山寨的路。再后来,西北草原上的牧人就跨过新桥从新路上闯进来了,我们的祖先不得不撤退到嘉绒藏区。安稳了这么多年,你们年轻人觉得太清静了吧?硬要让别人闯进来弄出点杀人放火的动静才舒服?”反正大爷不是东女国人,他用不着怕东女国国王,“你修这条路,太阳部落修了银桥,正好重复我们祖先做的傻事。河对面想进山的人多着呢,正等着你们把路修到他们眼皮子底下呢。”
到修路工地滋事的都是年轻人,他们当中也不乏明白人,知道要阻挡外人入侵,破坏修路筑桥并不能奏效,只要有脚,都可以想办法进来的。东女国不是进来了吗?做淘金梦的汉人不是进来了吗?古代吐蕃军队不是进来了吗?古汝部落的祖先还是最先进来的一批人呢。嘉绒藏区的人不可能世世代代孤立地生活,肯定有人要走出去,也要有人走进来,路肯定迟早要修的。道理他们明白,可是老人们逼他们去破坏,他们又不得不去破坏,只是破坏得不那么彻底而已,要不然,修路工期一再推迟不说,修不修得成路还真不好说。
只有色齐部落的年轻人这次没听老人们的话,更没有听色齐甲布的话。他们大胆地质问土司:“为啥要这样?这不是没事找事干吗?”色齐甲布呵斥道:“你们懂啥?不只是我们这么干,哪个部落不这么干?”
“你们答应过巫师的,还盟过誓,不是要和睦一心吗?为啥现在各整各的?”年轻人这次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敢跟色齐甲布辩论。
色齐甲布没有耐心和这些毛头小伙子们理论,背着手气呼呼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官寨传来土司的命令,要求小伙子们每人再承担捣毁一座桥的任务。
小伙子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有人提议,捣毁那么多桥不如砍一个人的头来得快当,其他人连忙点头。
色齐甲布最为苦恼的是自己头发已经花白,年岁上了六十,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在民间,色齐甲布以“克妇星”出名,他这一生克死了四十二个老婆。有人说,色齐衙门是漂亮女人的地狱,也有人说这些女人可以进入天堂,因为色齐甲布身上流着神的血,如果神也有血的话。很多漂亮女人就怕被色齐甲布看中,进地狱入天堂暂且不论,仅就不到一年便会死去这一现实,已经令人毛骨悚然了。现任土司夫人卓玛措是色齐部落最美的女人,年方十七,从野鹿苑嫁过来的。野鹿苑是色齐甲布的猎场,卓玛措的父母是猎场的看护人。土司有一次去猎场打猎,看见了卓玛措,就把她带回了家。父母满心欢喜,可她闷闷不乐,与其和一个老头在一起,还不如在野鹿苑看野鹿奔跑呢。色齐甲布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也激不起她的兴奋和激动,色齐甲布一怒之下,只要外出,就把她锁在官寨内。卓玛措可是在野鹿苑爬树攀崖长大的,衙门内的高墙对她而言只是有点碍手碍脚的坡坡坎坎而已。只要色齐甲布一走,她就翻墙而出,在通往东女国的沿河小路上溜达。东女国那边只要有热闹的事,她都要溜进去看看。东女国的男人们特别喜欢她来溜达,只要她来,男人们也跟着溜达。东女国女人们并不忌妒,土司夫人这么随和,女人们当然都喜欢她。举办篝火晚会那天夜里她也溜了进来,而且看见了小松罗木。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英俊伟岸而又孤独冷峻的小伙子,跳舞时很想凑过去跟他拉拉手,他却被东女国的丞相叫走了。第二次看见小松罗木是在他的婚礼上。那天的他不仅伟岸英俊,而且少了孤独冷峻,眉宇间充满自信和豪爽。她真想哭,不知道为一见钟情的人成家而哭呢,还是为自己的丈夫被押送进场而哭。不管怎么说,当时她哭了,悄悄地哭,没有人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自那以后,她不再翻墙而出,不再在通往东女国的路上溜达,也再未走进东女国看热闹,色齐甲布出门时也不再锁上大门。
保镖跑进官寨报告土司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伏击身亡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卓玛措呼天喊地的恸哭深深地感动了官寨内所有的人。消息传出去后,整个色齐部落的人都被卓玛措感动:“背着锁的女人呀,还这么记情!”官寨大小管家和部落各个头人都齐心筹备卓玛措接任土司的事,色齐甲布出殡后三个月,卓玛措正式接任丈夫的土司职位,成为当时嘉绒藏区唯一的女土司。
色齐甲布遭遇不测,给其他部落的土司带来强烈的震撼。他们虽然不知道色齐甲布的死因,但是,都知道在阻挠修路这件事情上,色齐部落的人没听土司的话。
已经失去信心的筑路队,现在不需要尼玛苦口婆心地劝导,都回到工地上干活了。自从色齐部落出事后,到工地骚扰的人明显减少,出来捣乱的只剩下最后一拨死心塌地的年轻人。直到有一天发生了除了当事人之外谁也不会相信的事,骚扰才彻底告终。
那天正好新王有空,修路的事没让他省过心,他当然不会为自己修路的决定后悔,只奇怪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怎么会搞得这么复杂!路已经修了两年,修了被毁,毁了又修,修了又毁,基本上等于没修。听尼玛汇报,现在情况变了,色齐甲布死了,毁路的人少了,筑路队的劲头又起来了。这天正好有空,他便独自一人骑马出宫,准备到工地上去看看。
捣乱的那拨年轻人又像往常一样从山上结队而来,看见一单轻骑朝修路工地款款独行,距离稍近时才认出是东女国新王——修新路的决定者和策划者。他们埋伏在山崖顶上,山崖脚边是新王必经之路。新王依然走他的路,扬着缰绳头儿,双脚蹭在马镫里敲着马匹肚儿,毫无防备地前行,那群年轻人似乎还听到新王在马背上吹出的山歌口哨声。刚走过山崖脚边,山崖顶上滚下几十个熬茶锅大小的石头,几十个年轻人的头也齐齐地伸出来往下看。年轻人看到崖下的情景,差一点儿自己也掉下崖去。石头滚落了,新王似乎一点儿也没察觉,倒是一行不知名的大鸟飞过来,好像把掉下的石头驮走了。自那以后,这拨捣乱的年轻人没了踪影。
虽然比原订计划超出两年,商道终于还是建成,东女国新王十分高兴,王妃也如释重负,夫妇俩走出王宫,在新路上走来走去。这条商道是嘉绒藏区最宽敞的路,两支驮队可以在路面上轻松错过。这条路又是嘉绒藏区最便捷的路,过去从太阳部落到东女国,要翻越七座大山,需要七天的马程,现在只需四天即可轻松到达。这条路成了嘉绒藏区的交通主干线,各个部落各条山沟的小路都弯弯曲曲地扭来,连在这条商道上。尼玛在商道的每一天马程处,选择一个宽敞的地方,为南来北往的游商们建了一个歇脚点,这样就有了三个歇脚点。歇脚点修了客店、仓库和道班房,客店和仓库的租金提供给道班房养路,所以这条路一直养护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