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绒藏区山多,而琼日山是最美的。琼日山山顶终年积雪,银光闪耀,山腰以上是绿茵茵的草场,山腰以下是莽莽森林,从远处望去,就像一位头戴尖顶毡帽、胸佩翡翠宝石、腰系黑绒围裙的亭亭少女。其实,这样的山在嘉绒藏区多得不计其数,人们却固执地认为就琼日山最美,是因为他们的守护神夏琼就住在这座山上。
当巫师还不是巫师的时候,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他从沼泽地那边来到琼日山上。当时,琼日部落的人十分惊愕。沼泽地上面虽然迷迷茫茫地长满了花轴上密生白毛的芦苇,许多小鸟还在芦苇丛中飞来窜去地闹腾,但是,都知道那里是无边无际的陷阱,芦苇丛下的泥沼深不可测,没有人能从那边走过来。难道他是从沼泽上空飞过来的?
其实他本来就是巫师,只是琼日部落的人不知道。既然是巫师,越过沼泽自然会有一些办法的。人们称他为“飞人”,将他当成神秘人物,当他祭拜了琼日山的守护神夏琼打算回去时,琼日部落好说歹说把他强留下来,还每家每户送了他一只母羊。于是,他就在琼日山放羊过日子。人们睁大眼睛时时观察他,希望他再次施展越过沼泽那样的本领,观察了很久才发现,这个人除了识些字,会念些经外,跟常人没有任何差别。再也没有人称他为“飞人”了,从此人们隐隐地觉得受到了欺骗,改称他为“流浪汉”,算是一种报复。当人们对他彻底绝望时,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流浪汉被雷击倒而不死!
琼日山上有许多悬空庙,没人数清过究竟有多少,仅一面崖壁上就凿有一千多个。悬空庙其实是石窟,因石壁上有菩萨古画,才被叫成庙。石窟凿在崖壁上,上不沾天下不接地的,悬在半空中。石窟洞口前面,石钉的一半楔进石壁,留下一大段钉身横在空中,上面铺上木板,木板上面又铺树皮,形成从石窟通向陆地的天桥。这些石窟凿于两千多年前以逆时针方向转经的宗教初兴时期,教皇敦巴辛绕米沃切的高足千里迢迢来到琼日山上,把守护神夏琼的杜鹃软木雕像挂在崖边的树枝上,用充满神力的双手抠出第一个石窟(实际上是用坚硬的工具凿出来的)。那时,琼日山下尚无人烟,更不要说琼日部落了。这个石窟魔力无边,把各地的修行者和信徒都吸引过来,加入凿造石窟的运动中。石窟越凿越多,修行者越来越多,琼日山成为著名的修行圣地,山上地方小,信徒们就在山下安家落户,琼日部落便这样渐渐形成。
那时,柏枝桑烟的氤氲终日弥漫于山上森林的每个缝隙,赤身裸体行为乖戾的修行者们趺坐在各自的石窟中,左右摇晃着身子,传出低沉舒缓的诵经声。这样的日子延续了一千多年后,以顺时针方向转经的宗教传到了嘉绒藏区周边,从此,琼日山上的桑烟逐渐稀淡,低沉舒缓的诵经声逐渐喑哑,以致最后连一个修行者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现在这些空荡荡的石窟。现在的人们压根儿不知道这些石窟的历史,对它们缺乏祖辈们的那种热情,更谈不上崇拜了。只有那个山上某个石窟中有一部教皇高足留下麻布古老经书的传说,引起人们强烈的好奇,他们三番五次地寻找,尽管一直没有结果,却仍然没有放弃努力。
流浪汉就选中其中一个石窟躺了下来,但人们对流浪汉躺着的石窟毫不在意,他们不知道这个空间窄小、光线暗淡的石窟就是教皇高足凿的那个石窟,人们寻找麻布经书时,都懒得到这个石窟里去看一下,哪怕就那么瞥一眼都觉得不值。只有村民尼玛一人看中了它,每当上山采药时就到里面去熬中午茶。
那天流浪汉正在琼日山上放羊,忽然雷霆万钧,瓢泼大雨顷刻而至。他无暇顾及羊群,双臂抱头朝一棵大树奔去。这棵大树像一把撑开的巨伞,他在树冠下面撑了一顶帐篷,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刚钻进帐篷,雷声就在头顶炸响,闪电后的一束强光直射头顶,他被击倒在地,树冠下面腾起一股浓烟,帐篷被烧得精光。遇到这种情况,通常都以部落墓地里新冒出一堆土包而告终,这次却不是这样,流浪汉失去知觉后,竟然还知道扇动宽大翅膀的夏琼降临并用弯弯的尖尖的喙剖开他的肚皮,衔进一部经书和一面小铜镜;竟然还知道夏琼在琼日山上的某个地方埋下了一枚鸟蛋。
流浪汉醒了,发现自己躺在石窟里。
“帐篷没了。这里比你的帐篷强。”尼玛说。
“书!”流浪汉眨巴着眼睛,发现夏琼衔进肚子里的书枕在自己的头下。
“给你垫的头。”尼玛从来没有见过书,说:“书就是这个样子?一摞麻布片儿!”
“铜镜。”流浪汉回忆梦里的情景,一抬头,就看见了卡在石壁裂缝中的铜镜。
“是铜镜!”尼玛今天才看见这面不经人指点很不容易被发现的铜镜。
“应该在肚子里的。”流浪汉似乎没听见尼玛说的话,眼睛怔怔地盯着铜镜。
流浪汉被雷击倒后,身子瘫软得像一摊烂泥。尼玛把他背下山调理。
在尼玛家养病的日子里,流浪汉的身体日渐恢复,神志却一直恍恍惚惚,整日翻看麻布经书,说些稀奇古怪的话。说话时东张西望,神情很慌张。每到深夜,他的房间里便闹热起来,好像他在跟鸟说话,因为房间里还有鸟的聒噪。有时又像争吵,有时又听到他的哭声。尼玛举着酥油灯,推开他的房门,见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全身直打哆嗦。
“你来了,它走了,夏琼走了。”流浪汉眼里充满恐惧。还有一次,他说:“你来了,夏琼走了,叫我上山,鸟蛋要开花了。”
琼日部落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有人说流浪汉病糊涂了,有人说他装神弄鬼。作为村里的医生,尼玛认为雷击把他的神经系统搞乱了,只要喂一些治疗癫痫的药,就会恢复过来的。可是,流浪汉神经错乱得越来越不像话,竟向尼玛伸出三根手指头,翻着白眼说:“你的父母大人三天后的下午酉时会被石头砸死。”
尼玛把他赶出了家门,左邻右舍都安慰尼玛没必要和那个疯子一般见识,尼玛的父亲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赶走流浪汉后的第三天,吃过午饭,尼玛没有犹豫,背起药囊便要出诊。邻居们拉住他的手不放,走进堂屋,把尼玛的父母安顿在大家中间。他们要守住老两口,离开石头远远的,让流浪汉的预言破产!
已经到了流浪汉说的那个时辰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该扭断脖子的疯子!”人们臭骂一阵,准备散场。“一块儿晒晒太阳!”有人提议。这几天连日下雨,难得遇到这么一个好天气,大家来到屋檐下。尼玛端出自家酿造的青稞咂酒款待大家,有人唱起了酒歌。“爸妈好好儿的,让他俩同饮咂酒,庆祝一下好不好?”尼玛提议。大家十分赞成,尼玛的父母被几个小伙子扶拥到咂酒陶坛前。“俄切!俄切!”尼玛的父母弯腰向邻居们致双手合掌礼。“像当年结婚时那样喝呀!”有人开起了玩笑。
事情发生得特别突然,又好像预谋好了似的。当尼玛的父母像新郎新娘一样弯下腰,握住竹管,刚好头碰头地吸吮竹管里的酒时,屋檐木瓦上的压石掉落下来,准确无误地砸在两位老人头上。
从此,人们对流浪汉的态度完全改变,再也没有人怀疑他是疯子,人们对他充满了畏惧之心。预言会变成现实,难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流浪汉的预言灵验后,尼玛决定去向他道歉。尼玛估计流浪汉可能在琼日山上,他说过夏琼让他上山寻鸟蛋。上了山,尼玛走进熬中午茶的石窟,流浪汉果然就在那里。
“我把你赶走了。”尼玛低下头。
“你脾气不好,”流浪汉撇了撇嘴,“应该有挽救的办法,你不听,把我撵了。”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父母都走了。”尼玛眼泪汪汪。
“没走,看!”流浪汉把铜镜递给尼玛。
“看它?”尼玛认得铜镜,是石缝里的那个破玩意儿。
“不是叫你看铜镜,是看铜镜里面的。”流浪汉用指尖点了点镜面。
“啥也没有!”尼玛疑惑地直摇头。
“哦,你我的眼睛是不一样的。”流浪汉接过尼玛递来的铜镜,看着镜面说:“你阿爸现在是守护神夏琼的御医,夏琼的坐骑神鹿伤了腿,你阿爸正在替它包扎伤口呢。你阿妈变成了一只母羊,就在我的羊群中。”
尼玛一直认为父母亡故是自己的罪过,既然亡灵投胎成这个样子,觉得还是不错的。欣慰之余,他还想知道一些具体细节。
尼玛的期待注定落空,因为流浪汉又像当初被雷击倒时那样昏迷不醒。尼玛又像当初那样去摇他,当他被摇醒后,忽然睁大眼睛,慌慌张张地说,彭措家遇上大祸了!流浪汉拉起尼玛的手,径直往山下跑。
彭措的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门上插着柏枝,谢绝客人拜访。他俩管不了这些,手掌像雨点似的拍打木门。
“没看见这个?”彭措打开门,指着插在门上的柏枝,冲着流浪汉说。彭措对他没有好感,一直认为他长了一张乌鸦嘴。
“要垮!快,救人!”流浪汉焦急地指着房后的岩石说。
“不会吧?祖祖辈辈都是在岩下住过来的呢!”彭措翻着白眼说。
“难说,他的话很准的。”尼玛拉起彭措的手,冲上二楼,把刚生了小孩的彭措的老婆、才出生不久的双胞胎、年迈的彭措的父母都接了出来。
“搬点东西吧。”尼玛说。
“不用,我看不会——”彭措的话还没说完,房后的山岩上倒下一棵大树,压在房子上。接着轰隆一声,山岩垮塌,把房子埋在下面了。
这一切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发生,彭措一家人吓呆了。
“恩人啊,我瞎了眼,你是神通广大的巫师呀!”彭措扑通一声跪在流浪汉面前。
从此,大家都心悦诚服地叫他巫师,不再叫他流浪汉。尼玛每次上山采药,都要到琼日山石窟里去看望他,部落里的人都喜欢找他问卜算卦,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传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