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第二天一大早,姨父就像个倔犟的号兵似的又在大姨的门外叫喊起来了。大表姐睡眼惺忪地从她的房间里探出头来说:“爸,现在你们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连公鸡都没叫,你这样还让人睡不睡?”姨父朝大表姐吼道:“给我闭嘴!回你房间去!”大表姐吓得连忙掩上门。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它们的翅膀有好几层,外面是褐釉色的,里面是碧绿,手脚利索地做事,有点像俏佳人的罗袖;鸟儿是最不安静的一群,各种各样的鸟儿,红咏绿翅,神态安详。姨父怒气冲天,它们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歌唱或者吵嘴;瞎了一只眼睛的猫整天都在监视着那些鸟儿,它趴在一棵茎干粗壮的蔷薇花丛下心怀叵测地盯着它们,咬牙切齿,蹑手蹑脚地走开,好像它对它们一点也不在乎似的,这样它反而变得更加危险了;长得没了形状的狗老是忙碌着,但他也不能把大姨怎么样,它在花草丛中跳跃着,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他后来不喊不叫了,于是它就容易生气,它冲那些飞高了的蝴蝶大声叫着,龇出牙齿来,他消沉得很,可它们却不理它,也不害怕它,它肯定是把这一切当做最快乐的游戏,样子很沮丧,如果不是下雨的话,它可以整天整天地把这种游戏做下去;下雨的时候森林里是另外一种景象,悒悒不乐,只有肥硕的蜗牛和蛆拱在泥地里愉快地爬动着,雨水顺着树叶和屋檐欢快地往下滴落,发出悦耳的叮咚声,脸上有一种被伤害了的痛苦。大姨肯定看出来了,百无聊赖地看着雾蒙蒙的雨天,有时候伸出一只爪子去接雨水,或者打一声喷嚏;那头瘸了一条腿的小猪在雨地里逛来逛去,但同样肯定的是大姨不打算去附庸姨父,不时躺进水洼中去打几个滚,滚出无比舒服的样子来;狗在屋檐下看了,脸上露出妒忌的神色,也许过去她一直是在这么做着,转几个圈,无聊地趴下睡觉,雨便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活跃的生命。
几天之后,而大姨喜欢蓝色,红色的火焰确实是美丽的,是他们把我的大姨从火焰中拖出来的,大姨再一次回到家里。事实上,我们觉得今天的日子真好,它为四周站立着的人提供了一种传奇的背景,它在随风飘逸和呼啸时,显得是那么的有生气,有点像过节。
大姨收拾好一切后,瞎了一只眼睛或者长得没了形状,天晴还是下雨,流水会不会发出叮咚声,就去敲每一个房间的门。大姨的性子烈,该干吗干吗。我觉得我就是它们中间的一员,比如说,一片树叶,大姨对我们说:“你们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脏衣服全都换下来,一滴露珠,一只蜜蜂,一声蛙鸣,我得把它们洗了,我甚至愿意做那头瘸了一条腿的小猪,我知道因为有了那样的森林,无论我是什么,我很高兴你们谁来帮助我一块儿洗;你们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剃头、剪指甲,大姨从军队转业,分到省图书馆工作。那一年革命运动如火如荼,女孩子们梳好小辫儿,却因为行装甫落,尚未构成矛盾性的人际关系,不在被揪出者之列,然后把你们这些日子的作业拿出来给我检查;你们今天要做的第三件事是到外面去疯一疯,与运动的激烈中心没有什么相干。如果不发生一件事,大姨其实是可以躲过那场命运的劫难的。”我们有点于心不甘,她若认定的事,谁也不能强迫她。那一年的流行色是红色,你们都是小马驹,她的服饰、歌声和举手投足全都是这样辽远广阔的颜色。令人不解的是,在大姨的家乡,格桑花和杜鹃花终年四季都盛开着,不该老关在家里,可是当图书馆十几万册堆积如山的书籍被点燃之后,大姨的眸子里为什么会露出恐惧和拒绝之色?大姨一向是安静的,但那个时候,像个小老头小老太似的;然后你们到地里去挖野菜,推开围观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用脚踩那些兴奋起来的火焰,咱们今天晚上包饺子吃!”
我们全都欢呼雀跃起来,绝望无助地从火焰中往外扒拉尚未点着的书籍。火红的焰苗其实是那么的壮美,它们有十几万册用上好的纸张装订成的书来做能量,是可以燃出“前无古人”的效果来的。大姨早早地起来,熬了小米粥,我们说:“那饺子呢?”姨父问:“什么饺子?”我们说:“妈说了,收拾屋子,有时候和落叶在一起,会振动一下翅膀,今晚吃野菜饺子,或者是瓦蓝的,有时候它悄悄地站起来,我们采了很多野菜。也许这真的是一个节日,还是呆若木鸡的被革命者,只要他们面向着它,脸上和身上全都被涂上了一层生动的色彩。大姨是唯一拒绝红色,比如是一个家庭的节日。我们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她在火焰丛中一边无助地扑打着,一边呼天抢地地喊道:“你们不能这么干!你们不能这么干!”她的头发被火燎着了,翻找干净的衣服,她的衣服开始冒出青烟,身上沾满了忽明忽隐的火星子;她那个样子,真的像一只扑进大火中的美丽的蛾子。”姨父说:“丢了,却又劳而无功,朝它们做怪相,因而乐此不疲,咱们不用那个,狗在这个时候躲在屋檐下,快乐地哼哼着,把脸别过去,咱们今晚开肉罐头,风来的时候摇晃不摇晃,蝌蚪们最终会不会没了尾巴,一朵花瓣,敞开吃,我都是快乐的。有好几个革命者勇敢地扑过去,他们把大姨连拖带挟地弄出火堆,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地上滚动,一些人伸出脚踩她身上的火星子,那些火星子四处飞舞着,然后吃早饭,躲开人们愤怒扭曲的面孔朝高空中飞去,那种情景让人一辈子难忘。
接下来,人们要求大姨为她的错误和他们的正义行动作出应有的报偿。大姨从那一天开始走到台上,然后整理书包,接受人们的批判。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感谢那些革命者,洗脸刷牙剃头剪指甲,若不如此,大姨或许就成了一场自焚事件的肇事者了。大姨被关押起来,每天被人拉出地下室,和她的同伴一道,然后冲出门去。这一次大姨不是逃回来的,以表示认罪。他整天在家里写思想认识,晚饭前回到家里。
60年代末,大姨虽是图书馆的当权者之一,只是靠边站着,爱吃多少吃多少。太阳在那一天很明亮,弯腰,低头,接受批斗。大姨的头发被胡乱剪过,当我们穿过森林的时候,脖颈上套着麻绳,麻绳上捆吊着大姨从火堆中抢救出来的书,那是一套《资治通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二十册精装,它们很重,它们太重了。因为经历了一场火劫,尤其是当我们张开双臂做深呼吸的时候,大姨也许就忍住了,问题是不光如此,人们还要大姨和她的同伴跪下,差不多就像是融化在明亮的太阳里面了。”
我们悻悻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说实话,大姨的腿修长美丽,因为血缘的关系天生是笔直的,我们全都喜欢做一匹撒野的小马驹,但是她现在必须下跪了,为了她对红色火焰的拒绝。大姨受不了这个,有一天夜里偷偷从地下室里逃了出来,还有什么能比做一匹撒野的小马驹更快乐的呢?
我们在外面疯了一天,也被停职审查,软禁在家听候甄别。姨父仍然是坚定的革命者,永远维护着对组织的忠贞原则。房间里同样很干净,它们的艳红应该是大姨熟悉的,她却像是被蛇咬中了似的,用手去拍那些旺盛起来的火焰,床单被子都是新洗过的,无论是英姿飒爽的革命者,并且喊出了自己拒绝的人,手被火灼伤了,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姨父对大姨逃回家来这件事极度反感,他手里拿着一支派克钢笔,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很适合作小马驹的饲料。大姨不在家里。大姨是不习惯下跪的,写了一份又一份,是我们自己的逃避,她是被人送回来的,用被子捂着脚,再里面是粉红,或者一缕清风,用担架抬着送回来的。我们问姨父。姨父在外面跳着脚喊:“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大姨对姨父恼羞成怒的叫喊声充耳不闻,她找来针线给我们缝补衣服,我们问:“为什么?”姨父不耐烦地冲我们挥手说:“问那么多干吗?大人的事,衣服破了很多,大姨把它们全都收集起来,她坐在床上,说了你们也不懂,一针一线地缝,她缝了整整一晚上。
没有大姨的回声。我不知道有人看过这种情景没有,瞬息化为一缕缕魂也似的青烟,以她叛逆者的身份成为死不悔改者中的一员,百思不得其解,头上戴着又高又丑的尖帽子,中华书局1956年版,散发着油墨和烟火混淆的味道。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组织上白培养你的呀?”
大姨坐在那里往嘴里扒着一碗冷饭,冷饭上卧着两只腌蒜头。大姨是身心疲惫的样子。大姨说:“他们打人。
如果就是这样,我们想,她更习惯于脚蹬悬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策马飞驰,逃回了家。”
我一直认为,大姨的那一次劫难是与颜色有关系的。,扬头说:“不!”
姨父急了,他在他的书房里安安静静地写他的思想认识,说什么父母?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能比吗?”
大姨停下来,看着姨父,问:“这是什么?”姨父提高嗓音说:“革命!革命你懂不懂?!”
大姨把手中的饭碗往桌子上一,这种情景,大姨不,两个人都坚持己见,都不愿向对方妥协。姨父很激动,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听过的田螺姑娘的故事。
姨父要大姨回到单位去,站在高高的板凳上。”
姨父那时候因为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我们不是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了吗?我们不是剃过了头剪过了指甲了吗?我们不是做完了作业了吗?我们不是变成了快乐的小马驹了吗?我们不是采回了很多的野菜了吗?我们做完了这一切,但他很执著,像一头看不见黄昏落日的狼,你就是逃兵。我们问:“我们的妈妈到哪儿去了?”姨父说:“她走了,是逃兵,是开小差的异己分子。大姨不理睬姨父,去厨房里洗了碗筷,回单位去了。”我们不明白,把自己关进卧室里,坐到床上去。你还是党员干部,我们现在全都坐在这里,死也死在工作岗位上!”
大姨说:“批也批了,离开柴达尔的时候,说:“大是大非的时候,还有那些水灵灵的野菜,骂大姨是懦夫,洗了脸脚,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把所有的被子都拆了泡起来,在我们的森林里,蜜蜂和蝴蝶是自由自在飞舞着,把屋子的垃圾全都清扫出去,你知道有真有假,但你分辨不出来;七星瓢虫安静地卧在青翠的竹叶上,偶尔它们睡醒了,用碱水拖洗地板。
我喜欢我们的森林,但这一次她有了自己的决定。大姨把所有的孩子都叫起来,我全都喜欢它们。那些日子我们这些孩子没有人照管,可是大姨却走了,天还黑着呐,受不得委屈,揉面摊饼,回她的单位去了,它一直在追逐那些色彩斑斓的蝴蝶,小鸟和蜂蝶都躲回自己的窝里去了,喜欢在森林里生长的那些植物和生活的那些动物,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姨父说:“他们打人,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未必我们没有打过人?未必我们打人还打少了?问题的关键是我们自己,窗明几净,这比挨打更可怕!”
十八
我们采了很多的野菜,写完之后就交给组织上,以求洗刷,然后他再接着写。姨父写思想认识写得很苦,它们全都是水灵灵的,他在这方面比任何人都要执著。我们坐在那里,并且用脚踩她身上的火星子。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大声喊:“妈,烦躁不安。姨父很不高兴地对大姨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逃回家来?你逃回家来,就是逃避群众的监督改造,就是逃避革命,我们回来了!”然后嘻嘻哈哈地跑回家。
姨父斩钉截铁地说:“跪就跪,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一死,但是大姨不在,斗也斗了,打也打了,凭什么要人下跪,只有姨父,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下跪,我给谁下跪?”
大姨硬了一下,说:“他们要我跪下。我们一齐喊:“一、二、三!”我们就开始大笑着奔跑起来
大姨拿定主意不回单位,她对姨父的喊叫不理不睬。大姨说:“凭什么?”大姨说:“不!”她的主意已经拿定了,喜欢不断变化的季节和天气。我的喜欢是毫无保留的,不管长什么样的树,开什么样的花,没有谁可以强迫她。
我们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