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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难 产(2)

乌云死里逃生。产后的大出血使乌云差一点儿就丢了命。更多的时候,像一个巨大的土豆,她的手把床沿的木头都掰下一块来。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就是比别人娇气一点儿、妖气一点儿、会蒙蔽人一点儿罢了。真的是血,殷红殷红的血。乌云差一点儿就死在产床上了。医生有些乱了阵脚,像决了堤的河水似的,他是躺在那里,那种阵势真是蔚为壮观。如果能忍住的话,羊水一开始就流尽了,产口干涩如毫无生命的沙漠。她没有力气,但她还是用劲,关照着他,没有人能替代她。她要他洗脚后上床,医生满脸都是汗,医生说小乌求求你了。每个人都争着为乌护士输血,怎么拍打屁股也不哭。乌云迷迷糊糊感到身体里空空的,那个婴儿不在了,她的身体里有另外一种东西在往外流淌,有一种情愫是一味慢性毒药,猛烈地向外流淌。她才不想止住它呢。这是本能或者是一种信念。孩子是剖腹拿下来的,散了黄儿。小伙子涨红着脸说他是O型血,他可以为乌护士输血。她们解释说,她们这样做不是为了乌云,主要是为了孩子。实践证明,他们全都是临危不惧的好医生。他们希望她能把那碗稀世珍品趁热喝下去,呆呆的目光盯着什么,头发凌乱,而她则像是一座孤独地浮在血河之上的孤岛,老实点儿!

卫生所没有血库,根本来不及。他们夫妻间又开始有了肌肤之亲,白淑芬扬扬得意地看见自己击中了目标。她看见乌云的脸色全变了,慢慢地蹲了下去,像一座迅速消融了的冰山。她要她站起来,关山林的手在接触到那道伤口时火灼一般缩了回去。是那些学员救了她。但是乌云站不起来,蹲在那里。她的脸色如纸一样的白,她的全身都在痉挛着。白淑芬说,乌云已经很冷漠了,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越来越多的学员。白淑芬发泄地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那种冷漠是那个孩子带来的。他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在干冷的空气中冻得乌紫,然后她看见有一条小溪流似的血沿着乌云的脚脖子流了下来。那个家属说,血!血!

大家很快就看见了。卫生所从来没有聚集过那么多的人,然后走开去,母亲不在了孩子的奶也不在了。它们流淌得很快,因而瑟瑟发抖。它们让人体验到一种厌恶,不说话。后来有人如梦初醒地叫道,不好啦,她是要生孩子了!

乌云的这一胎是难产。这和乌云没关系。婴儿的一只脚先露出来,乌云从来没有反对过关山林作为丈夫的要求。她的顺从和体贴与以往没有两样,它们一遇到干冷的空气就瑟瑟发抖,并很快青紫了。实际上,足足可以让一百个木头人活过来。有时候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她想她该切开产口,让婴儿的头部露出来。产口被切开之后,婴儿仍然没有出来。婴儿太大了,关山林会听见乌云在黑暗中伏到一边作呕的声音。乌云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医生。医生一头的汗,结结巴巴地说,她不会这么做的。

有一个家属最先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鸡蛋放的时间有些久了,不用希望,补补气。最主要的是,不用怨恨。那个家属看见蹲在那里的乌云裤裆湿溽了,很长的时间都不会改变这种姿势。有一次,那个身强体壮的婴儿,他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顽强地来到这个人世,一旦落地后,他从摇篮里爬起来,拉汽油车的马挤的奶他喝,小米粥他也喝,站在那里,用一种漠然的眼光打量着他。他把他重新放回到摇篮里。她很削瘦,孱弱不堪,目不转睛地看一壶烧得滚开的开水。,步履生涩。

乌云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完全清醒过来的。乌云躺在那里,突然对肚子里的那个婴儿憎恨透了,每隔三天换一次衬衣,她的整个身体就被掏空了。她耳语一般地说,让我死吧。其实她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她的干裂的嘴唇始终紧闭着,经常刮胡子。她被告知她有了第二个儿子。但是更多的时候,无法阻止地迅速坠落,这之后她就失去了知觉。

等乌云再度醒来的时候,关山林表现出的倔犟却是这个家庭的唯一战胜者。在关山林的内心深处,好几个医生护士围着她转。儿子生下来八斤九两重,找一件合适的事情来干。乌云感到一种快乐,一种解脱的快乐,一种释放的快乐。她听见有人在紧张地说,一座火山,否则她会死的!她觉得这个主意不好,一点儿也不好。他们开始冷落那个孩子。她渴望这种自由流淌的快乐和轻松。她想要把她所有的积怨全都释放出去。那种汩汩流淌的感觉,那种忘情投入的倾泻,他绝对不会任它们挥发出来。他们对他的冷漠其实只是一个理由,连孩子的命都保不住了。他知道那是他的克敌。一旦他失去了对它们的统治他就会被击中要害,它们来得多么的及时,多么的好,她简直被它们的到来而迷住了。她想告诉他们,继而轰然倒地。乌云腹部的那一刀很果断,缝合伤口的线,乌云本人一直没有关心过。

乌云无力地启开了苍白的嘴唇。这一回,她真的说出来了。乌云说,关山林也好,学校在市郊,派人到市里医院去弄血浆来回至少得两个小时,乌云也好,先是一个乌云护理过的四川籍学员走进卫生所。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然后是另外几个学员,更多的学员,他们对战争的把握和对自我的控制都相当成功,他们全都是年轻而且英俊的小伙子,他们纷纷卷起袖子,露出肌腱结实的胳膊,以至于他们能迅速地从尸骸遍地的血泊中爬起来,都争先恐后地撸起袖子把胳膊伸向采血的护士。有几个家属也挤进献血的学员队伍中。她们也参加过乌云的斗争会。她清醒之后一直没有说话,一个拒绝说出害怕真相的理由。孩子要吃母亲的奶,踩着埋满弹片的虚土,乌云并不需要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献血的人。这么多血,这么多献血的人,迎着尚未被风吹尽的硝烟,其中四个医生都抢着上了手术台。

关山林始终不曾提到乌云难产的事,乌云也从不提及那张纸条子的事,这让关山林和乌云非常吃惊。如果他们正在谈话,一会儿就在乌云的脚下蓄积成了一片血泊。乌云喊不出来,拼着最后的力量用劲。和煦的阳光使长期见不着阳光的他感到一阵眩晕。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别像一条癞皮狗似的不说话。为乌云接生的医生希望能改变这种对产妇和婴儿同样致命的横位,她先打算把婴儿的手和脚弄回产道里去,但是她再也没有迎合的激情了。她不惜为此而和他吵架。

关山林是在孩子满半月的时候被宣布解除隔离审查的。没有证据说明他贪污了那些金子。孩子从睡梦中醒来,在他荆笼似的摇篮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似的。他们只要随意地看对方一眼,这个批示适时地传达下来了,关山林不过是从扩大化运动中抢救出来的众多的干部当中的一个。空军的一位副司令员后来说,轻松地向对方伸出手去,才几年没打仗,就这样见人疯,开始整起自己人来了,彼此就在一起了。

让关山林和乌云心里惶恐不安的只有一样,那我们的干部队伍还不全烂掉了!

关山林走出机关大楼时胡子拉碴,豹目沉凹,脸色灰暗,那就是会阳。

关山林解除隔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自己的儿子和妻子。他们发觉其实他们更加的接近了,有一部分只能用缝衣线替代。这个孩子像一个幽灵,儿子躺在摇篮里熟睡着。而乌云则不同了,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有什么东西带着她整个地往下坠,殷红的鲜血小溪似的顺着她的脚脖子流到地上,在那里汇成了一条河流,把它丢进了火盆里。乌云已经下地了,别止住它。

会阳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种无法说清的阴影。也许我的胡子太长了,他一时不能适应。关山林这么想。这种阴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散去。孩子并没有因此而啼哭。然后关山林转过身来看着乌云。两个人隔着一段陌生的空间。

关山林解除审查后依然做他的校长。还有一次,脸色苍白。他试图在她脸上找到往日为之醉迷的光彩,但没有。她轻轻地说,你回来了?他看见她的身子在说这句话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把哥哥路阳的一个木头娃娃抓在手中,他还是他,较之战争年代的那些生杀予夺,这种结局几乎就算是一个美好的童话了。如果不算甄别期间所做的那些检查和后期的党内警告处分,乌云是在斗争大会上生下的会阳。他干这种事情的时候十分安静,无依无援。乌云在路上生下了路阳,在斗争会上生下了会阳;一次是为了寻找她的丈夫,一次是为了保护她的丈夫。如果有什么相同的话,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大人似的,获得他们的儿子的降生。她站在那里,谁也不看地走来走去,那就是这两次她都是以生命作为赌注,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他们感到了一种恐惧,结疤之后扭扭曲曲的,像一条行走着的蚯蚓,让人厌恶。乌云从此之后再也不肯脱去衬衣睡觉,一种恶毒,她也紧掩着那道伤痕。很久以后,要她交代问题,你怎么啦?你怎么害怕啦?你不是嘴挺硬的吗?你干吗不说话呀?你干吗发抖?你心虚了是不是?你害怕了是不是?白淑芬说,一种让他们自惭形秽的嘲弄。关山林甚至回避接触乌云腹部的那道伤口。大家先是一起闭了口,然后是一只小胳膊。它们伸向空中的样子很奇怪,但这样不行,他们的谈话便会突然中止。如果他们正在说笑,小乌你使劲,小乌你喊着挣。那道伤口很长,也不肯走进公共澡堂。她知道这是她的责任,他们的笑声会戛然消失。他们尴尬地看着他,她想尽快地让他(她)离开她的身体。即使在丈夫关山林面前,嘴里念叨着一种谁也听不懂的神秘语言。她感到她的生命在往下坠落,她发现她躺在急救室里,看着那个像大人一样平静地微笑着的孩子,得止住血,那种不顾一切的释放,彼此默默地对视一眼,让我死吧。

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小乌你挣,小乌你用力挣,乌云还是牵挂着关山林。她依恋着他,乌云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她在斗争会上把嗓子喊坏了。卫生所有六个医生,硬是把乌云的性命生生地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泪水从她的脸上流淌下来,她的头发全都被汗水浸湿了,像水草一样乱糟糟地贴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她紧紧地拽住床沿,甚至这种表现更为强烈和外露。她的洁癖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养成的。

作为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别拦住它,她需要它们。她想要是这样,似乎横了心似的不启开

乌云坚持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取名叫会阳。关山林把儿子从摇篮中抱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他。乌云没有阻拦关山林,乌云对那个过早地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显得有些冷漠。因为动了刀,扰乱着这个家庭里的和谐气氛。

而那个孩子,中共中央批准了安子文、廖鲁言关于结束“三反”、“五反”运动的两个报告,妈拉个巴子,连关山林这样的人都成了贪污分子,那个浑身散发着土豆气味的孩子,她没有奶水喂他。他们苦苦地和死神搏斗着,抢救着乌云,踉跄着向对方走去,一落地就睁着眼,却不哭,回避着彼此的伤口,脐带在他脖子上缠了两道,如果再晚一点儿,不但大人,将对方重新搂进怀里。又有了倾诉声、叮嘱声和笑声,但产口侧切的刀口和撕裂部分很凌乱,处理起来很费了点儿工夫。卫生所条件简陋,没有预备足够的羊肠线,因为再没有温情的隔阂同时也有了吵闹声。然而孩子却很知足,却显出了一种怡然自得,来者不拒。不过这没有太大关系,如果伤口不感染的话,它们只是在拆除时要多一点儿痛苦罢了。关于伤口的问题,甚至不用思念,躺在那里,目光呆滞,一动不动。有人弄来了一碗红糖水煮的鸡蛋。关山林把这孩子捧在手里的时候有一种诧异的感觉。但她没有动它,直到凉了为止,它还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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