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7年冬天,乌力家收到一封信。信是失踪数月后的乌力天赫写来的,寄自广东梅县。信的开始没有任何抬头,信中也没有称呼,也就是说,这封信不是写给某个人的,而是写给乌力家所有成员的:
我想,这是一条规则,在这个家庭的人没有死光之前,应该不断有人离开它,去为国家效力。乌力家族不允许白吃国家的,不允许在国家需要的时候以及国家需要的地方不出现自己家族成员的身影,这是我从小在这个家庭中受到的教育。在我之前,已经有人这样做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很高兴由我来延续这个规则。但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我的高兴不是对这个规则的尊重,而是不管它是什么,事情由我来决定。我的决定是自己做主,离开这个家,并且永远也不再回到这个家。我不再承认这个家对我的一切管制,不再承认家庭长老对我人生的所有决定。从今往后,我将自己决定自己。
对于今后,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会有自己的选择,包括如何去生和如何去死。你们不会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它对我太重要了。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有一点,我想这个家庭的有些人会感到高兴,那就是我会在离战争最近的地方出现,因为战争发生着的地方,就是人类最痛苦的地方,一个人可以忍耐个人的痛苦,却不能漠视整个人类的痛苦,这也是我在这个家里接受到的教育。这个家以强制执行的暴力方式“教育”了我,但我接受这个教育,我愿意走近人类的痛苦。记住,是我、愿、意。
就算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我恨这个家庭,它是一个虚伪的、假革命者之名不思进取的堕落的家庭。一些人生活得如意,一些人生活得不如意。生活得如意的人想方设法剥夺他人,生活得不如意的人妥协于强权,或者起来造反,然后,如果他们成功了,他们就开始剥夺他人。我讨厌这样的革命者,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一群麻雀。还有,我恨这个家庭无时不在的暴虐。
我不喜欢这个家庭的统治者,他的貌似正义和由此带来的权威从来都是那么让人生疑。我不喜欢大哥,他对我是那么的陌生,我甚至记不得在我小时候,他是否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不喜欢二哥,他像一个寄生虫,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驯服者的微笑,从来不敢对人说出让他束手无策的内心痛苦,从来不敢向这个家庭发出他自己的声音。我不喜欢三哥,他是胆怯的,从未有过真正的家庭温暖,却要颤抖着按照家庭执政者的决定去放逐自己,他的茫然让人怜惜,而他的牺牲是不值得的。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对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
我不喜欢这个家庭中所有的男人,而我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个男人。是的,我也不喜欢我自己,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走出这个家庭带给我的阴影,我只不过是一只战战兢兢的蛾子,毫无用处的蛾子。现在我已经决定与这个家庭脱离一切关系了。我知道,我不再是这个秩序井然的家庭中的一员,我很高兴能知道这个。我在这个家庭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自由,我很高兴,现在我得到了。
你们不用找我,那是白费心机。想想你们自己,你们也是从小离开自己的家庭,成为一个除了破坏什么责任也不用负的流浪者。也许你们和我一样,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们的家庭,从来就不曾对你们的家庭负过任何责任,事情就是这样,只不过在成为胜利者之后,你们把这个秘密藏匿起来了而已。
我很想说,因为你们的养育,我活到了十五岁,为此我感谢你们。但那是假话。因为同样的养育使我困惑和痛苦了十五年。在此之前,包括我的出生,我都插不上一句嘴;而在此之后,我得用漫长的岁月做代价,来摆脱那些困惑和痛苦。
好了,我没有什么感谢的话好说,现在轮到我自己决定自己了。我将决定我今后的所有日子——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一分钟。
萨努娅读了好几遍,每读一遍,心就撕裂一次,为乌力天赫在信中表现出的残忍和决绝深深地伤心一次。她不明白,是什么让她的老四拥有那么多的仇恨。她只知道她的老四与家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是这个家庭中最倔犟的孩子,他既然那样说了,就会那样去做。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家里,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她的老四,这是一定的。她一点儿也不管那样做是不是体面,就坐在客厅里一把接一把地抹泪,并且把鼻涕响亮地擤到手绢里去。
乌力图古拉阴沉着脸看完那封信。他把那封信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里,然后再捡回来,展开,叠好,插回信封里。他没有对儿子的信作出任何评价,只悻悻地、无力回天地、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
“小兔崽子,他到底做了他想做的事!”
几天以后,孩子们知道了乌力天赫来信的内容。趁大人不在,乌力天扬从萨努娅的枕头下面翻出那封揉得皱巴巴的信。他草草地读了一遍。葛军机接过去仔细地读了一遍。两个女孩子,安禾和童稚非,趴在葛军机的肩头看那封信。葛军机在读信的时候以及读完那封信之后,就像乌力天赫在信中所说的那样,脸上一直带着谦卑的微笑,什么话也没有说,然后把信交还给乌力天扬。童稚非怯怯地问安禾,四哥为什么没在信中提她们。安禾茫然地摇摇头,说四哥早就把我们忘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他也没提他的鸽子。为这个,童稚非难过了好几天。
乌力天扬一脸阴沉地走到院子里,去看乌力天赫留下的那些鸽子。在失去了主人之后,那些鸽子显得懒心无肠,整天在苹果树里乱窜,或者飞到江滩上晒太阳,它们基本上已经成了一群野鸽子,有的再也不回到鸽舍里来了。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对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乌力天扬爬上梯子,上了屋顶,把鸽舍从屋顶上掀了下来,再从屋顶上下来,找来一把斧子,非常凶狠地,一下一下地把鸽舍砍得七零八落。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很可怕的神色,铁钉把他的手划破,流了血,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把斧子往碎裂的木板和卷曲的铁皮中一丢,朝地上啐了一口,离开了后院。
二
实际上,乌力图古拉也好,萨努娅也好,他们根本管不了乌力天赫的那封来信带给他们的是怎样的冲击,等待他们的比这个要严酷得多。
入秋以后,北京传来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去世的消息。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一种兆示,那段时间,坏消息接踵而至。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双双宣布断绝外交关系,缅甸宣布驱逐中国新华社仰光分社工作人员,老挝的战机轰炸了云南边境,美军的战机轰炸了中国海轮,局势显得十分紧张。国内更是乱作一团,铁路遭破坏,桥梁被炸毁,杀人越货的事件不断升级,商店里已经买不到糖果和肥皂,老百姓的日子没着没落。
乱纷纷之中,乌力图古拉接受了第一次公开批斗。他非常烦躁。前线消失了,没仗可打了,兔崽子们又开始咬篱笆了。而且,因为家里没了厨师,好长时间没有吃肉,他的脸上干巴巴的,十分难看。
“我的审查不是结束了吗?怎么还审?”
“谁告诉你结束了?是告一段落,不是结束。就算结束,需要的时候仍然可以重新开始,所以我们党才会有九次重大路线斗争。”
“你想干什么?简先民,你想干什么!”
“你喊什么喊?我让你喊了二十年了,你就不想想,你凭什么?‘文化大革命’一年多了,让你舒服到现在,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最先撤离的是通讯员周中保。值班员把基地文革小组取消乌力图古拉一切政治待遇的电话通知一传达,周中保就把刚取回的《解放军报》往台阶上一丢,去后院工作人员宿舍打好背包,扛上就走,连告别都没有。随后离开的是司机小陈,不但他走了,吉姆车也开走了。警卫班原有三个值班员,撤走两个,留下一个,那一个去警卫连食堂吃饭,有时候半天不回来,有时候回来看一看,又溜回警卫连,等于一个没留下。
秘书严之然是最后一个走的。严之然走进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张嘴想说什么,乌力图古拉烦躁地冲他挥了挥手,说行了,走吧走吧。严之然低下头,走到门口又站住,磨磨蹭蹭不拉开办公室的门。乌力图古拉叹了口气,说,这一年,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轰轰烈烈地闹这场革命,它是为什么?有人让我想明白了。革命啊,它是一些人推翻另一些人的暴力行动,响枪不响枪,它都是战争,都有对头。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别为我这个老东西把前程给丢了,该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保你自己吧。
乌力图古拉被拉到台上去接受群众批斗。他死顽固,不让人家批,人家批十句他还一句,那一句就把别人的十句全给否定了。
我革命那会儿,你爹还在放牛呢,你知道什么叫革命?他说。
军阀让我打了不少,你打过几个?没打你嚷嚷什么?他说。
毛主席说搞“文化革命”,毛主席是说搞坏人的革命,你好坏都不分,你提毛主席什么事儿?他说。
肢体冲突不是从推他上台开始的,是从摘他领章帽徽开始的。文革小组发现了一个疏漏,他们没有摘掉乌力图古拉的领章帽徽。简先民很恼火,下令摘掉,挂上牌子。乌力图古拉和摘他领章帽徽的兵发生了冲突。一群兵冲上去,拳头如雨,完全按照擒拿拳的套路下手。是乌力图古拉要求他们在训练中人人过关,是乌力图古拉把每个兵都训练成了硬拳头,他们做到了。乌力图古拉的反击绝望而可笑。一个怒气冲冲的兵使了个大背,把他摔倒在台上。兵摔倒他以后很兴奋,冲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没赶上战争年代不等于什么都赶不上,看看小人物能不能摔倒大人物,也让大人物尝尝被小人物摔倒的滋味儿!修缮队的邱金汉冲上来,给了乌力图古拉一脚,恨恨地说,你个狗东西,在我眼里跟地主老财没什么两样,这个世界怎么回事儿,老断不了你们这种人的根儿!那一脚踢在乌力图古拉左腿腓骨上。乌力图古拉左腿腓骨负过伤。他用手护腿。邱金汉不高兴了,接着又来一脚,把乌力图古拉的指骨给跺断了。
萨努娅到处给乌力图古拉找伤湿止痛膏,用热毛巾给他敷腰。她埋怨乌力图古拉和群众硬顶。乌力图古拉没好气地说,那是什么群众,一群流氓。
“干群众什么事儿,还不是你们自己弄的。”乌力天扬从客厅过,没好气地冒出一句,“什么破党,没人整了,自己整自己。”
乌力图古拉像一头发了威的狮子,一跃而起。乌力天扬想躲没躲掉,被乌力图古拉一耳光打倒在地,带翻了一把椅子。
“小兔崽子,你没有资格评价共产党!”乌力图古拉朝乌力天扬怒吼。
“打我干什么!是我斗你呀!”乌力天扬也朝乌力图古拉吼,抹一把鼻血,再捂着火辣辣的脸,“有本事揍我,干吗不去揍那些斗你的人?是他们欺负你,你揍你孩子的勇气到哪儿去了?”
“你放屁!”乌力图古拉语尽词穷。
“你才放屁!”乌力天扬瞪着血红的眼睛。
“野种!你是一个野种!”乌力图古拉手指头断掉,扇乌力天扬疼得他直抽凉气,换脚,一脚把乌力天扬踢到墙角里贴着。
“我就是野种!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大野种!”乌力天扬激动得浑身颤抖,为自己的奋起反抗并且为此遭到的血腥镇压而得意,得意过后就泪流不止。
萨努娅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往脸盆里多丢了一块毛巾,绞出一块,拉开乌力天扬捂脸的手,把热毛巾往他脸上敷,回头又给乌力图古拉的腰上换了一块。她很平静,好像一个不关心牲口圈中打成什么样的牧人,只管把牲口们拉下的粪便以及斗殴结束后留下的尸体清理出去,好把地方腾出来,让剩下的牲口们接着活下去。
乌力天赫离开家后,乌力天扬接替四哥成了乌力图古拉的对头。父子俩经常干仗。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扬追得楼上楼下乱窜,好几次,眼见着手中皮带就要抽到乌力天扬身上,乌力天扬一低头逃上阁楼,再攀上露台的栏杆,从那里跃到乌力天时房间的窗台上,踹开窗户跳进屋子,然后从那里溜掉。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乌力天时躺在床上,因为乌力天扬从他头顶飞鼠似的跨过,挡住了他看天花板的视线,有些烦躁,眼白比平时更多了一些。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乌力天扬高喊着,冲出房间。
这种事发生过两次后,乌力天扬失去了逃生通道。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时房间的纱窗钉死。萨努娅也警告乌力天扬,不许他再拿三哥做人质。乌力天扬只能做******,悲壮地从二楼窗台上跳进院子,摔得屎都差点儿溅出来。
乌力天扬再也不怕挨打。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巴掌没到就尖着嗓子嚷嚷的乌力天扬了。他敢和乌力图古拉对骂,甚至手中有家伙的时候,比如抄上了菜刀的时候,他敢和乌力图古拉对峙,转着圈子红着眼说,你来,你来呀,我劈不死你还劈不死你的野种!他在心里悲壮地想,你乌力天赫没做到的事情,留给我来做,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你说的光会叫的狗,是不是没有脑子的孑孓!
三
卢美丽终于不能到乌力家来了。门岗都认识卢美丽,知道她原来是乌力家的保姆,拦住不让进。带班的说,你要再闹我们就把你告到国棉三厂去,让他们收拾你。卢美丽那个时候马上就要临产,害怕肚子里的孩子被收拾掉,只好不再来了。
安禾夜里不肯睡,坚持要等萨努娅从单位挨斗回来,乌力图古拉哄不行,葛军机哄不行,谁哄也不行。有一次,萨努娅一夜没回家,在单位交代问题,安禾坐在床上,衣裳不脱,就这么坐了一夜。第二天晚上,萨努娅疲惫不堪地进了门,安禾跳下床,扑进萨努娅怀里,浑身颤抖着说,妈,我害怕,你别离开我,你保证再也不要离开我了。萨努娅把安禾搂进怀里,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很累,累极了,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她到底没能向她的大女儿做出保证。
1968年3月23日,苏联船只“乌克兰共青团员”号驶入广州虎门,二副波诺马尔楚克偷拍中国海军舰艇和虎门要塞地形,被中国反间谍机关人员抓获。间谍案事件发生后,萨努娅的问题升级,她被确定为苏联特务,属于敌我矛盾。
你出身大地主,这是你必然要搞反革命阴谋的铁证。你加入中国国籍这么多年,始终不忘俄语和突厥语,很明显,那是你搞特务活动的工具,你当然不会忘记它们。你搞间谍活动的上线是你哥哥,他是克格勃的双料间谍,你们之间一直保持着秘密联系,我们手里有铁的证据。荒唐?是的,这也是我们的看法——你不择手段,不惜使用美人计,在我们的重要机关和军事工业重要部门潜伏长达二十四年之久,用这个来达到你不可告人的间谍目的,这种做法,实在是荒唐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