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天赫用一只胳膊支撑着,从草地上站起来,去拿放在一旁的外套。
“哎,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啊?”简雨蝉不高兴了,仰了脑袋说乌力天赫,“简雨槐在这儿你怎么不走?”
“她走了。”乌力天赫不明白简雨蝉要干什么,站在那儿呆呆地说。
“那你就陪我玩儿嘛。”简雨蝉没心没肺,嘻嘻哈哈,“你和我哥谁打赢了?我哥打赢了吧?我哥把你扁了一顿,扁成残废了对不对?天赫哥哥你真可怜。”
乌力天赫把外套往肩膀上一搭,朝江堤上走去。简雨蝉爬起来,从后面拦腰抱住乌力天赫,脑袋一顶,乌力天赫向前扑倒,胳膊杵地,疼得哎哟一叫。
“你连我都打不赢,打谁?”简雨蝉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咯咯地笑,扑到乌力天赫身上,脸贴着乌力天赫的脸。
“你干什么!”乌力天赫冲简雨蝉吼。
“你吼什么?一点儿风度也没有!”简雨蝉生气了。可是很快她就不生气了,趴在乌力天赫身上,欣赏地摸他强壮的肌肉,“天赫哥哥,我知道你为什么吼,是简雨槐不喜欢你,对吧?简雨槐肯定这么说了。谁叫我这么聪明。可是你没有必要吼,简雨槐不喜欢你,你可以喜欢我。简雨槐是个冰美人儿,她不喜欢男孩子,她只想对他们呕吐。”她根本不管她的逻辑是什么,但她还是有逻辑的。她趴在乌力天赫身上,跷着两只光光的脚丫,她的脚趾头粉嘟嘟的,像刚给阳光晒出云彩来的樱桃果儿,再戴上晶莹剔透的皇冠,让人迷惑不解,“她不会对你好。她连乳房都没有。这就是她的毛病。”说完那句话,她胳膊一撑,离开乌力天赫,从草地上爬起,拍两下屁股上的草叶,捡起凉鞋,头也不回地向江堤走去,一边走一边快乐地唱着歌。
简雨蝉手脚着地爬上江堤。乌力天扬从果林中蹿出来,拦住简雨蝉。
“你和我哥说什么?”
“你管!”
“你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就知道。我要天赫哥哥喜欢我。”
“我哥怎么说?”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简雨槐。”
“你真蠢!你像老鼠一样蠢!”
“你才蠢!你比日本人还蠢!乌力天扬,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比日本人还蠢,因为你是胆小鬼,什么事儿都干不好,什么事儿都干不成。你还是鸡胸,你是一个装作比谁都聪明,比谁都勇敢的鸡胸!我向毛主席保证,没有人会喜欢你,真的。”
乌力天扬很吃惊,张着嘴,可笑地挓挲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简雨蝉,看了一会儿,眼圈儿红了,喉头一哽一哽,像是犯了哮喘。
简雨蝉有点儿可怜乌力天扬了。她决定不管手中有没有桑树枝,也不再教训他。她伸手一把推开他,跨上果园窄窄的土路,两只红色的凉鞋分开,一手一只,手伸平,像挑着两只袖珍水桶,歪歪扭扭地走了。
四
乌力天赫爱那些鸽子,乌力天赫爱一切飞翔着的生命,他甚至爱飘在空中的树叶和炊烟。
“它们比人高贵。”乌力天赫庄重地对乌力天扬说,“它们是和平。没有谁比它们更爱和平。”
乌力天扬嘎嘎地笑,差点儿没笑死。但他很快不笑了。他觉得四哥的话有一种冷森森的味道,严肃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乌力家老五仰了脑袋看天上那些飞翔着的鸽子,它们就像一些舞蹈家,姿势优美地从梧桐细雨中飞过。我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哥哥呀!乌力家老五那一刻想哭。
简雨蝉在自家院子里和简雨槐吵架,看见乌力天赫趴在鸽舍上,不吵了,靸着一双拖鞋跑到乌力家,来和乌力天赫玩。天热,她刚洗过澡,小辫儿没扎,一跑就散开,头发乱七八糟的,罩住喷香的小脸蛋儿,又不肯看不见,小大人儿似的晃着肩膀把头发往两边分。
简雨槐这两天心神不宁。早上起来,为简雨蝉没经她同意就穿她刚领回来的新军装照镜子,姐妹俩争了嘴。憋了两天,到底没憋住,简雨槐问妹妹,那天自己离开江边后,她在乌力天赫那儿捣了什么鬼。简雨蝉大言不惭地告诉姐姐,她告诉乌力天赫,简雨槐不会喜欢他,要他喜欢她。简雨蝉还把简雨槐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抖开,弄得乱七八糟,说简雨槐不要脸,当后门兵,臭美。
简雨槐怎么会不喜欢乌力天赫呢?她当然喜欢,太喜欢了,但是她总不能老在那儿傻等着,让狼把爪子搭在她的肩头上,她来考虑是不是应该转过头去,让狼咬住自己的脖子吧。再说,那个连地球都不放在眼里的乌力天赫,他连“我们好吧”这种暗喻都不说,他连“我喜欢你”这种婉语都不说,直截了当就说“我们恋爱吧”,这让她怎么接受得了?她说不。她拒绝了他。她是又开心又难过的拒绝。她想,恋爱就恋爱,我为什么要拒绝呢?又想,得给他一点儿教训,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说,不分场合地往外说,一点儿节制也没有。她相信,等他接受了教训,知道什么叫暗喻、婉语和节制以后,他就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了。
简雨槐站在自家的后院里,看见简雨蝉像个小疯子,在乌力天赫身边转来转去。她拿手中的棒棒糖让乌力天赫舔,乌力天赫不舔,她就闹着上鸽舍去看鸽子生孩子。乌力天赫把她抱上梯子,她探了脑袋进去看,母鸽子不肯把鸽蛋让出来给她看,生气地咕咕叫,拿爪子扒窝里的草甩她,她抽筋似的咯咯笑,往乌力天赫怀里倒。而乌力天赫也不知道回避,就把她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她裙子里的小裤衩都露出来了。
简雨槐心里很不好受,猫抓似的。她怨艾地想,天扬呢?天扬在哪儿?怎么没看见他?天扬要在,这个疯丫头有了对头,就不会这么张狂了。平时总在人眼前晃悠的天扬,这个时候偏不在,真是急死人!
简雨蝉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从乌力家后院传来,简雨槐难过得要命,早上起来她就收拾要带去文工团的箱子,收拾了半天也没收拾清楚。简雨槐知道自己完了,她决定不再等什么暗喻和婉语,直接去乌力家后院,把不要脸的简雨蝉拉回来,省得她在那儿丢人现眼。
乌力天赫看见简雨槐从远处走来。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是文工团演出的那种,大开领小掐腰,让她完全变了模样儿,真正百媚千娇了。变了模样儿的简雨槐比先前更美丽,却让乌力天赫感到了陌生和距离。说不清是为什么,他拉了拉简雨蝉的头发,自己先往屋檐下一坐,让滑下梯子的简雨蝉也坐下。
简雨蝉莫名其妙地坐下,看看乌力天赫,再顺着乌力天赫的视线,看见了朝这边走来的简雨槐。机灵豆儿似的她立刻明白过来,很配合地再朝乌力天赫身边靠了靠,确定真正贴紧了,两个人之间钻不过一只蚂蚁去,还无师自通地把一只粉白的小胳膊搭在乌力天赫的膝盖上,摆好亲密无间的姿势,等着简雨槐。
简雨槐走过两家院子间的那条小车路,走上路边的林荫道。一眼看见乌力天赫和简雨蝉并排坐在屋檐下,简雨蝉的胳膊亲密地搁在乌力天赫的腿上,两人挨得那么近,简雨槐脸红了,像被人抽了一下,步子慢下来。
简雨蝉扭过头,看了一眼站在林荫道上有点儿犹豫的简雨槐,再扭回头去冲乌力天赫笑,笑得有些卖弄。为了让事情更好玩,她在乌力天赫的脸上亲了一下。要做到这个有点儿难度,特别是,她不能把屁股挪开,得靠紧乌力天赫,不让蚂蚁什么的钻过去,这样,她就不得不伸出两只胳膊,把乌力天赫的脖子搂住,把他的脑袋够下来,让她红叶般娇嫩的小嘴唇能和他黝黑的脸颊接触上。
简雨槐站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肯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个疯丫头,她亲了乌力天赫!乌力天赫并没有躲开,甚至还借着疯丫头的一吮往她身边靠了靠!简雨槐差不多是隔着一条林荫道、一小段草地和几级台阶挨了一耳光。她想也没想,一抬下颏儿,挺起胸脯,回身朝自家走去。
乌力天赫没看见简雨槐已经离开了,还坐在那儿。他能听见鸽子在自己头上嬉戏,振动羽翅,落下又飞走。它们在发疯地成长。他想他也应该这样,也该发疯地成长。可他不想说出这个感觉。他不想说话。和鸽子待在一起的时间越多,他就越不想说话。
“天赫哥哥,”乌力天赫的样子让简雨蝉觉得好玩极了,她从来没有玩过这么好玩的游戏。她仰了脑袋看乌力天赫,“你的鸽子有妈妈吗?它们认识自己的妈妈吗?”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我都想当一只鸽子了。可惜我不是鸽子,我也没有妈妈。我不知道谁是我妈妈。”
简雨蝉在乌力家疯够,靸着拖鞋回到家,眼圈儿红红的简雨槐在门口堵住了她。
“你想干什么?”
“再洗一个澡。头发上落鸽屎啦。”
“我问你刚才干什么了。”
“和鸽子玩儿。怎么啦?”
“你是和鸽子玩儿吗?你亲他了!”
“谁?”
“他!”
“你说天赫哥哥?”
“你自己知道!”
“是亲了,气死你,谁叫你不告诉我我妈妈是谁,你知道的,你个窝藏犯!”
简雨蝉甩掉脚上的拖鞋,冲进卫生间。简雨槐追过去。简雨蝉尖叫,说滚开你个流氓!就算简雨蝉不尖叫,简雨槐也不知道该把简雨蝉怎么办。简雨蝉洗澡从来不知道关门,方红藤说了几百次她都不听,方红藤只好告诉简小川和简明了,路过卫生间时先听动静,有小妹唱歌的声音就绕道走。
“小妹你听我说,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什么都不懂……”简雨槐几乎是在乞求妹妹。
“那有什么,反正你要哭了。”简雨蝉满不在乎。
简雨槐不能哭。她不能让简雨蝉的企图得逞。但她到底没能说服和鸽子一样搅起珠玑般水花的小妹。她没能忍住,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向楼上冲去。
五
礼拜天是在慢性自杀中一分一秒度过的,礼拜一终于到了。
简雨槐一夜没合眼,差不多是熬过了最后一个晚上。看着窗外露出晨曦,她在心里深深地松了口气。
天还没有大亮,方红藤就起床了,做了米酒鸡蛋,端到大女儿房间。简雨槐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新军装,正站在镜子前面梳小辫儿。看着镜子里的女儿柔弱无骨,美得就像一条天堂鱼,方红藤心里发紧,放下手里的米酒鸡蛋,走过去,接过梳子替女儿梳小辫儿。
“妈,我现在是大人了,是吗?”
“是啊,当兵入伍了,是大人了。”
“我可以问两个问题吗?”
“问吧。”
“爸爸没有对我说真话,他是在整乌力伯伯,对吗?”
“雨槐?”
“您和爸爸没有说真话,雨蝉不是您生的孩子,对吗?”
“雨槐!”
方红藤吃惊地看着女儿,简雨槐安静地看着母亲,母女俩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把目光移开。女儿绕过母亲,从她身边走过去,端起米酒鸡蛋,在床边坐下,一口一口静静地吃。那以后,她们再也没有说话。
黎明时分,天空色彩斑斓,美极了。鸽子在那样的背景下被驱赶起来,呼啸而过,忙乱而没有节制。乌力天赫穿着一条带球号的裤衩,光着上身,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竹竿,大声吆喝着,在鸽舍四周跑来跑去,不让那些企图逃回鸽舍的鸽子们降落下来。
简雨槐站在自家门前,向乌力家的鸽舍看去。有一段时间她有点儿走神儿。她想,他的样子真是投入。她还想,黎明的天空多么干净呀,那是一座圣洁的舞台呢,那个少年,他在那里驱赶着他的鸽群,他是在做着怎样忘情的演出,他是怎样地想要征服他头顶上的那座舞台呢?或者,他是想要摆脱他无人知晓的孤独吗?要是这样,她有孤独吗?雨蝉呢,雨蝉有孤独吗?她这么想着,有些迷惑。有鸽子飞着的天空比没有鸽子飞着的天空更有生气,有天空可飞的鸽子比待在鸽舍里的鸽子更有希望。简雨槐心里掠过这样的想法,然后,她收回视线,转身上了车。
乌力天赫看见那辆华沙牌小轿车拐向营区的主干道,消失在林荫道。他知道车上坐着谁,也知道车是去哪里,因为这个,他的心抽搐了好一阵儿。
乌力天赫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成了一名士兵,在一座燃烧着战火的城市废墟中跳跃着奔跑。他的军装被点燃了,浑身是火,一边奔跑一边向躲藏在暗处的敌人射击。他的那些鸽子们在一座教堂的大理石台阶上栖息着,它们的耳朵全都聋了,一点儿也听不见枪炮声。他朝它们奔去,要去拯救它们。他被敌人发现了,密集的火力网罩住了他,他的身体顷刻间被打成了一张筛子。在他被迎面射来的子弹击中的时候,他的鸽子扑棱棱地从台阶上飞起来,飞向天空。
鸽子的确出了问题。近段时间来,它们表现得非常反常,烦躁不安地在屋顶上走来走去,急匆匆地飞起来,别别扭扭地从低空滑过,在空中互相撞击,糟糕地坠落到草地上。乌力天赫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鸽子身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鸽子们出了什么事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允许它们散漫和混乱。它们是鸟儿不是吗?既然是鸟儿,就应该高高地飞到云之上,而不是在屋顶上咕唧咕唧地打架,它们没有停下来不飞的理由。
乌力天赫像个疯子,整天和鸽子过不去。他挥舞着细长的竹竿,在鸽舍四周跑动,有时候会跑得更远,跑到草地上去,把开始仇恨他的鸽子一次又一次地轰赶到天空中,把它们折磨得疲惫不堪,也把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他知道他会惹恼谁,他知道那个少女心疼那些鸽子,只有她会心疼它们。她总有一天会忍不住,瞪着羚羊似的惊诧的眼睛从远处跑来,冲着他大喊,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不应该那么对待它们!他从她身边冲过,把手中的竹竿子高高举起来,像举着一杆旗帜,在空中搅动着。或者他会站下来,回过头看她。他的汗流成一条河,流进他的眼睛里,然后变成泪水。他就像一条潜水的鱼儿似的,瞪圆他的眼睛,喘着粗气,看着那个迷恋着追光灯的小女兵。
“它们累了。它们会累死。”她说。
“我也累了。我也会累死。”他说。
“你累了吗?”她在揶揄他,“你也会累死吗?”
“你知道什么?”他晃了一下脑袋,晃落下一圈汗水,他的声音是坚定的,“你什么也不知道。”
“那些鸟儿,它们自己会飞,”她的声音比他还要坚定,就像她穿上了那身让她变得陌生起来的军装一样坚定,“如果它们想要飞的话,它们会那样做。”
“它们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吗?”他烦躁地说。他说这话时显得相当固执,他很吃惊自己用这种粗鲁的口气和她说话,他已经决定了要对她好,他已经决定了不再对她生硬。他被自己的顽固不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掩饰着,挥舞着手里的竹竿,把那些企图降落下来的鸽子再度驱赶回天空,“飞呀!飞呀!王八蛋!你们这些王八蛋!”他气喘吁吁地朝它们大声喊叫,“给我飞起来!我就是要你们飞!我就是不让你们停下来!”
“你是一个可恶的没有良心的铁石心肠的丑八怪!”她跺着脚,咬牙切齿地朝他喊。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再说话,也不再对视。那个时候天空是什么颜色?应该黑下来了吧?黑下来的天空更像是神秘莫测的海洋,将那些疲于奔命的鸽子淹没了,草地不大容易和天空的颜色区别开来,如果从远处看去,草地就成了另外一片天空。而他和她,他们是另外两只鸽子,只是他们和别的鸽子不同,他们在飞起来之前,已经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