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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完了的事情才算完(2)

乌力图古拉要发火,眉毛竖起来,头发也竖起来,狠话到了嘴边,突然打住,竖起耳朵,茫然地回过头去寻找什么。葛军机愣了一下,听出那是外面传来的广播声。他抹一把泪,起身朝客厅走去,打开客厅的那架红灯牌收音机。收音机里,男播音员带着哭泣的声音像泼出了缸的酱,稠稠的,一汪一汪地流淌出来:……《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和领导人,中国人民的伟大导师和领袖,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全国政协名誉主席毛泽东,在患病后经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1976年9月9日零时10分在北京逝世,终年八十三岁……

葛军机愣在那里,下意识地,心里往下一沉,有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他迅速回过头去找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站在门口,嘴张着,眼直着,两只胳膊耷拉着,一副被夯了一闷棍无助极了的样子。葛机就想,麻烦了。

七个月后,葛军机从福建调回武汉,在武汉军区政治部当干事。葛军机的材料方方面面都过硬,可以说是难得的苗子,让武汉军区干部部门很感兴趣。只是,武汉军区没有在随档案转来的那份南京政治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上签字,让葛军机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深造机会。葛军机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他把入学通知书收起来,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不光葛军机回到武汉,读中学的童稚非也回到了武汉。童稚非一见到萨努娅就扑上来,抱住萨努娅连声叫妈妈,还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四下里睃,说你们不会再把我送给别人了吧,我真的不想再管别人叫妈妈了。

在此之前,萨努娅已经割掉了脖子上的瘤子。是乌力图古拉守着割的。

萨努娅是过敏体质,不能用麻醉药。骟自己那次已经吃了大苦头,亏得那时年轻,二十多岁,能扛,现在她已经不年轻,四十六了,扛不住。医院为难,研究方案。

乌力图古拉在这种时候冷静得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说,你们就那几根银针,没有方案嘛,还研究个屁,针扎进去,动刀子吧,别研究来研究去,把人给我研究没了。

乌力图古拉只提出一个要求,和医生一起进手术室,让他守着萨努娅。一进手术室,乌力图古拉就脱去上衣,露出一只胳膊,把胳膊放在萨努娅嘴上,让萨努娅咬住。

“你就当它是麻醉药,全归你。”他告诉她。

“像马儿咬马嚼子那样,咬紧了。”他教她。

“疼你就下劲儿,往死里咬。”他再教她。

“别愣着,动手吧。”他对医生说,然后兴致勃勃地给萨努娅唱起了《乌古斯汗的传说》:

我做了你们的可汗,

让我们拿起盾牌和弓箭。

我们的目标是吉祥,

我们的号令是苍狼,

我们的铁矛像森林一样。

让野马布满我们的猎场,

让江河在我们的土地上流淌,

让蓝天做我们的穹庐,

让太阳做我们的旗纛。

…………

他大声地唱,像马儿在漫天苍茫的雪子中嘶鸣,柔情万状,唱得很投入。看见大夫手里操着亮锃锃的手术刀,眼里炯炯发亮,有点儿磨刀霍霍的样子,他意识到这首歌属于激励性质,停下,改唱《额吉纳的云青马》:

额吉纳的云青马啊,

真是匹神奇的骏马;

千里迢迢路遥远啊,

转眼之间我就到了。

傍晚归巢的百鸟啊,

莫夸你翅膀的神速;

当你在巢边鸣叫啊,

叫声未落我就到了。

乌力图古拉的胳膊被萨努娅咬得鲜血淋漓,他哼都没哼一声,一首一首地接着唱,还和萨努娅开玩笑,说这回萨努娅争不成了,全归他一个人唱,要唱好了,怪不着他。唱到最后,连给萨努娅做手术的医生都流泪了,说这哪里是丈夫,是爹呢,是娘呢。话是小声说的,手术结束之后说的,让乌力图古拉听见了。乌力图古拉不让护士往胳膊上抹药水,褪下衣袖,说怎么不是爹娘?我刚找回来的,死里逃生,就当刚生下的孩子,是爹娘。

瘤子不是萨努娅真正的病。萨努娅真正的病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告诉乌力图古拉,萨努娅的瘤子拿掉,并不等于她的病就好了;没有,她的病潜伏着,随时都有可能发作。所以,家属必须给予重视,比如,决不可以做出使病人产生幻听的威胁或发出导致上述结果的命令,尽可能隔绝病人与偏执症诱发源的现实联系,比如笑声或者眼神,比如刺激和诱发相关结果的回忆内容。

乌力图古拉从没听说过这种病。萨努娅的病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早饭的时候,乌力天扬吃得很快。四个馒头两碗小米粥,他只用了两分半钟,吃完起身洗碗出食堂,回到宿舍,把家里的来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

信是葛军机写来的。以前都是乌力图古拉写,平均四个月一封。乌力图古拉每次来信,总是不厌其烦地教育他好好在部队干,不要玷污部队的荣誉,那张随时随地板着的脸,在他离家上千公里之后仍然紧贴在他脑后,让他心里发紧,让他忍无可忍。

乌力天扬很少给家里写信。部队换了驻地,他就写一封,几行字,干巴巴的:战备训练十分紧张,一切均好勿念。

当兵头一年,乌力天扬写了两封信,第二年一封,第三年他差点儿没写。部队换防到信阳,乌力图古拉从罗罡那里打听到部队的地址,写信来,还寄了一大堆学习资料。乌力天扬这才回了一封,信的内容改了两个字:战备训练仍然紧张,一切均好勿念。

有时候他觉得父亲很讨厌。他当他的兵,关别人什么事?他当然会努力,他不努力别人就会把他当成跳蚤掐死。他当然会积极要求入党,在这个国家,只要不想当跳蚤,谁不钻天打洞地要求入党?他当然会加强学习,他得学会很多东西,比如狼学撕咬,虎学捕食,蛇学躲藏,猫学算计,这样才能主宰自己,而不是被别人主宰,被别人像龟孙子似的反复揍。可这和乌力图古拉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当兵的时候,爷爷也这样管过他吗?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带着十二个兵,很快的,他会带更多的兵。他要那个身边只剩下一个跑腿的公勤员、一个基本上不出车的司机、一个只会做酱肘子的厨子、一个权力越来越大的保姆的老家伙管什么?那个老家伙连自己都没有管好、管不好,他连自己的家都管不好、没有管好,能管别人什么?

葛军机的信却让乌力天扬欣慰,不,是伤感和委屈。母亲终于回家了!母亲终于解放了!他到处找母亲,他找了母亲那么多年,他差点儿没被打死。现在母亲找到了,回家了,因为这个,因为是葛军机把母亲接回家来,他在心里感激葛军机。而且他知道,葛军机为了照顾母亲,已经调回了武汉。

乌力天扬有些不安,他做不到。不是因为他现在还不能主宰自己,他调不回去,而是因为他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家里去。现在他才深深体会到,四哥为什么会那么急迫、那么义无反顾地逃离那个家。那个家是一座监狱,他们是犯人,他们得逃。因为没有行走的自由,所以才幻想在天空中飞翔,就是这么回事儿。

葛军机告诉了乌力天扬一件事,那年他给乌力家贴大字报,和乌力家断绝关系,不是他要那么做,是父亲的主意。父亲命令他这么做,他不肯,父亲发了火,说不光是他,还有稚非,他得把稚非带走,这个家才能保存下一部分。乌力天扬读信的时候发愣,觉得父亲太狡猾,把他都瞒过去了,瞒得他冤枉葛军机,差点儿没把葛军机捅死,这样的父亲真是老狐狸一只,没法儿斗。可是,父亲为什么没让他那么做?没让他和家里断绝关系?他不属于应该保存下来的那一部分吗?

连里在培养乌力天扬。不是兵头将尾的班长,是往上培养。卜文章找乌力天扬谈话,说九班带得不错,眼光再放远一点儿,得考虑一百米以外的事儿,进步嘛,是永无止境的。尤克勤也拿乌力天扬开涮,说九班长,什么时候再来点儿小聪明,把炮团没打出去的炮弹给抱起来丢出去?要不,再弄几根皮带往腰上扎?

卜文章和尤克勤对乌力天扬上心,是乌力天扬给连里办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连卜文章和尤克勤都办不下来,连营长和团长都办不下来,让一个小破班长办成了。连里竟然藏着这么个宝贝,卜文章和尤克勤才格外上心。

连里大半是农村兵,农村兵都是大肚汉,能吃能造,全连一百来号人,二两馒头一顿吃八个的能数出一个排来。卜文章和尤克勤接手这个连时,上一任已经拖下一屁股债,两年干下来,债上加债,累计亏损粮超万斤,钱超万元。卜文章和尤克勤找过上面,上面没办法,粮食指标是死的,按人头发放,哪个连不偷偷弄点儿自留地,不养几头自留猪,哪个连队就活该饿肚子。卜文章和尤克勤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私下里开玩笑,说就这样了,再干两年,船到码头车到站,也不用谁的儿子都背着,回家带着老婆种地去。

那一次,师里检查连队的训练情况,正好军区周副司令在师里检查工作,一块儿浩浩荡荡下来。检查到乌力天扬这个营,营领导向军区首长汇报工作,在汇报士兵立功情况时,提到了乌力天扬。这个姓很稀罕,听着抢耳,周副司令就让打住,问一旁的师长,老乌的孩子不是在你们师吗?就是和咱们换兵的那一批,是不是老乌的孩子?师长不知情,问营长。营里只知道乌力天扬是干部子弟,不知道是不是周副司令说的那个老乌的孩子。营长立刻要通讯员打电话,让通知连里,叫乌力天扬跑步到营里。周副司令说不用了,我来个突然袭击,不让你们哄着,下去看看。

卜文章和尤克勤接到营里打来的电话,连忙通知连队准备。操场刚泼了水,没扫两扫帚,大车小车一溜烟地就到了。部队立即集合,迎接军区和师团首长。

检查工作的事儿有一套程序,完了周副司令就让把乌力天扬叫去,一问,还真是乌力图古拉的孩子。卜文章汇报说,乌力天扬进步很快,是九班的班长。周副司令说,那叫什么快?当兵快三年才干个班长,那叫落后分子。又说乌力天扬,我儿子在你们基地,都提干了,你得向我儿子学习。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打住,检查工作是走马观花,动真格的少,大家知道这一套,无非顺着首长的话打几声哈哈。周副司令已经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顺口问了乌力天扬一句,有什么不习惯,有什么困难没有?乌力天扬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不习惯,困难有一个,吃不饱饭。周副司令站下。师长也站下。卜文章和尤克勤差点儿没当场晕过去,勉强站住,挤出笑脸来看着营长团长。

“口粮多少?”

“一斤二两。”

“一斤二两还吃不饱?”

“战备任务重,一天得干十四五个小时,又没有油水,老觉着饿,夜里睡不着,睁眼数星星。”

“能吃多少?”

“一斤半吧。”

“这么多?不撑着?”

“一斤半得省着,也就大半饱。”

周副司令来了情绪,想看看士兵们都怎么吃,能不能吃下那么多,大概潜意识里也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也饿得数星星。他不走了,坐下,要等着看士兵们吃饭。首长的时间多宝贵呀,哪里能等,团长把尤克勤拉到一旁,挤眉瞪眼地说,你什么眼神儿?没见师长脸皮都贴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下垮呀?赶快给我开饭,让老家伙看完吃饭表演走人!

当然不能提前开饭。10点钟不到,全连一百来号人,排着队,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步伐整齐地走进食堂,一声令下,端碗抄筷子,嘁哩喀喳往嘴里扒饭,那像什么话?尤克勤有办法,让炊事班立即称面摊饼,再剥两棵大葱,端上来,让首长们看乌力天扬表演吃饭。

饼很快端上来,一筲箕,尤克勤特意交代过,狠狠地放油,是油煎出来的,香气扑鼻。炊事班长立正报告,两斤面粉,按二两一个下剂子,一共十个。首长们好奇地围在桌边,连跟着来的参谋干事也在窗边踮着脚尖往里看。乌力天扬上场,不看人,往饼前一坐,不慌不忙从筲箕里取出一张饼。饼对折,一口咬去一半,牙下劲,嚼十二下,咽下肚;再对折,填进嘴里,牙下劲,嚼十二下,咽下肚。咽第二口前,他已经取过第二张饼,饼对折,等咽下第二口后再咬第二张拼,牙下劲,嚼十二下,咽下肚;再对折,填进嘴里。照二十二秒钟一张饼的匀速,三分十八秒钟后,筲箕里去了九张饼。剩下一张乌力天扬不再取,端过桌边招待首长的白开水,咕咚咕咚喝光,缸子放下,站起来,两脚一磕,立正,说报告,饱了。

“饱了?”

“饱了。”

“还剩一张。”

“够了。”

“有意思。”周副司令回头看看师长,“看他这么吃,我都饿了。”说着,从筲箕里拿过剩下的那张饼,对折,咬一口,再咬一口,点头,表扬炊事班长,“好饼,功夫不错,要是面再揉得筋道点儿,撒上葱花儿,抹上花椒,味道还得好。”然后说师长,“小刘啊,当兵吃粮,任何朝代都是铁打的规矩。不能不让兵吃饱啊!兵不吃饱,拿什么打仗?”

后来事情就给解决了。连里欠下的口粮债一笔勾销,另外还给多批了点指标——不是乌力天扬一个连,全师每个连都有份儿。师长回去就骂师后勤,你们吃兵饷,不让兵吃饱饭,什么玩意儿!营连级带兵的人那个痛快,见了卜文章和尤克勤就说,伙计,谢了啊。卜文章和尤克勤一点儿也没客气,觉得自己给全师的营连干部们办了件好事儿,应该领这个谢。

“我说老段,”尤克勤回头就说段人贵,“带兵的人,第一是胸怀,有多大胸怀带多少兵,是这个理儿吧?你是要提副连的人,不能老抓住下面人一点儿屁大的毛病不放。乌力天扬不是省油的灯,这个我比你清楚。可他替咱们销掉了三万斤粮债,两万块钱债,就凭这个,老段我明给你说,我喜不喜欢他,都得向着他。”

乌力天扬没有告诉别人,他当流浪儿那两年,学会了“吃蓄”,遇到好心人,偷到大头儿,有吃的,一顿吃实在,像骆驼一样,像牛一样,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地反刍,这样就能把短日子过出长日子的样子。

这个办法是乌力天扬的办法,别人学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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