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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除了野兽就是风(2)

简雨槐放下信,看那两本书,一本是《中国舞舞蹈集成》,上海文艺出版社1965年出版;一本是《文化革命的丰硕成果——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解放军出版社1972年出版。陈小春在信中没提,不知这两本书是谁带给她的。简雨槐翻了两页,把书放到枕边。开始看那些信。那些信大多是慕名者写给她的,部队上的居多,也有几封上海的老师和同学写给她的。她匆匆翻了翻那些信,很快就看到了那两个她已经看过无数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内详”。

简雨槐的呼吸变得急促,因为冷,手僵着,半天才哆嗦着把信封拆开:

雨槐,你好吗?

我不能给家里写信,这是我接到的命令,我必须执行这个命令。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命令,这个命令对我来说没有丝毫作用,因为即使没有这个命令,我也不会给家里写信。

可我却不想执行别的命令,我必须给你写信。对我来说,生命的每一天都是陌生的,从睁开眼睛看到那颗最后消失在天上的星星,到我每一天都要去面对的那些生活,它们都是陌生的,不为我所熟悉,也不为我所掌握。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坚持下来,才会去面对一切,才不会感到厌倦,才可以寻找到新的生命意义。我喜欢这样的寻找,喜欢寻找意义。可我并不接受所有我接到的命令,我还是会给你写信。

说到寻找,我一直在寻找自己。我是说,自己的天空,还有自己的翅膀。

非常规作战。直接行动。特种侦察。协防。反恐怖。心理战。联合作战/支持。人道和内政行动。这就是我每天要学习的内容。我只有学好了,锻炼好自己的翅膀,才能飞上自己的天空。

这样说你就明白了——我在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它们属于沉默者,它们不为人知。我必须学会更多的东西,必须和高高地飞在云端上的鹰一样,做强者中的强者,因为这个,我无限自豪。

说到高入云端的鹰,雨槐,你要知道,那是一种多么骄傲的生命。我喜欢高空低开跳伞,它的作用是减少暴露几率,达到秘密入潜的目的,以及保护运载器的安全。我从四千米的高空跃出舱门,在一千二百米的低空打开降落伞,再滑翔到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如果风向好,也许我能做到,但我必须保证降落伞能够打开,而且不被地面的人发现。你想象不到那有多么激动人心。大地漆黑一片——我们通常是在夜间进行这个项目——身边是强劲的高空气流,它们湿漉漉的,总是往我脸上撞。我不知道我的脚下有多深,它们有什么,是什么在等待我,但我必须义无反顾地往下落,落入莫测的黑暗中去,寻找我的命运。

不过,有一次不同,有一次我在黄昏跃出舱门。你知道那一次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绿色的太阳。

雨槐,也许你从来没有看到过绿色的太阳,甚至没有听说过,可我说的全都是真的。在日表边缘的区域,七色光轮是自由的,不会重叠混合,它们源源不断地射向地球,其中的绿色光轮能够从容不迫地穿越大气层抵达地球,那个时候,人们看到的就是绿色的太阳。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绿色的太阳,只有在太阳将要落入地平线的时候,在人们的视线清晰而没有遮蔽物的时候,在观察者虔诚的注视下,才能以瞬间即逝的方式看到奇异而美丽的绿色太阳。

我喜欢能看到绿色太阳的高空。喜欢视线清晰、没有遮蔽和虔诚。我喜欢做一只鹰。我觉得我就是一只鹰。

那么,你呢,你还好吗?我知道,我不会听见你的回答,听不见,不能听见。我得面对这个现实。也许我永远也不能听见你的回答。可我想知道,就是想知道——你还好吗?

…………

泪水浸湿了信纸。简雨槐用手背抚去信上的泪水,再用胸前的衣襟搌干信页上的濡湿处,把信爱惜地贴在胸前。

简雨槐想,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呀!是什么样的命运让我在大山深处接到了他的来信?她想,他在寻找,他看到了绿色的太阳,他就像鹰一样,在寻找他的天空和翅膀。他的天空中有没有我呢?他会不会寻找我?寻找到我?他往下落的时候,会不会被强劲的高空气流带着,偶然有那么一次,或者恰巧有那么一次,或者他就是要那么做——落到肖茅来?

因为想到这个,简雨槐笑了,用手去揩泪花。她想,这个年,她用不着葛根豆腐,也用不着木炭,有这封信,她就不会再孤单,她就足够了。她继续想,她也会面对这个现实,她不会在意这个现实,而且,她很好,至少,因为有了他的来信,她会努力地让自己好起来。

十二连三排九班士兵乌力天扬被指导员卜文章叫到连部,进门就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卜文章真是恨乌力天扬,脖颈挣出青筋,糊涂也骂了,不争气也骂了,骂过还不解气,抬脚给了乌力天扬一下,把他踢得贴到墙上。不光乌力天扬贴着,他的头顶上,一排“批林批孔”心得体会也贴在那儿,被他向前一扑,扑出风来,哗啦啦地掀得一阵作响。

乌力天扬把三排排长段人贵揍了。

段人贵在九班宿舍里,盘腿坐在乌力天扬床上,鞋没脱,抽着烟。伸手到床下,把乌力天扬的一只鞋拿起来,放在床头,往里面抖烟灰。烟是“大前门”,排里的兵探亲回队后孝敬他的,还有“大重九”,还有“凤凰”。段人贵抽烟狠,但有个优点,不挑牌子,这让士兵减少了很多压力。九班的兵肖新风在外面表扬段人贵,我们排长好伺候,孝敬不了“大前门”、“牡丹”,“春城”、“大公鸡”也行。谁都知道,肖新风的爹是农机站站长,家里富裕,买得起好烟。但连肖新风也给段人贵买一块八一条的孬烟,所以他才说好伺候的话。

段人贵叫乌力天扬读报,读完报打扫厕所,打扫完厕所给全班人打洗脚水挤牙膏,再替肖新风执夜里的第三班岗。段人贵说,某些人自以为聪明,自以为脑袋瓜子好用,上蹿下跳,大抱其连领导的粗腿,我就不喜欢这种人,我就不买这种人的账,我就是要狠狠打击这种人,看他有多少嚣张气焰。段人贵把烟灰弹到鞋子里,郑重宣布,我要让某些人照着报纸学习学习,再到厕所里比照比照,再在同志们面前虚心虚心,再到小北风里站上两小时,来个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这种人就教育过来啦。

肖新风看到段人贵手中的烟快要燃到手指了,连忙上去递了支新烟,划着火柴,替段人贵续上。乌力天扬去洗手回来,说读报可以,打扫厕所可以,打洗脚水挤牙膏站岗我不干。段人贵要乌力天扬拿出理由。乌力天扬说,肖新风又没病,又不出公勤,为什么我替他执哨?段人贵抹下脸来说,小兔崽子,叫你执你就执,你还反了不成?乌力天扬盯着段人贵问,你骂什么?段人贵说,我骂你小兔崽子,你没听清楚呀?没听清楚我再骂你一句,小兔崽子,你还揍我不成?乌力天扬丢下毛巾,上去就把段人贵揍了,肖新风和另外两个兵没拉住,段人贵被乌力天扬从床上拖下来,脸上挨了好几拳,不光刚点着的烟打掉,当烟缸的鞋打掉,脚上的鞋子也打掉了。

乌力天扬是个捣蛋兵,部队的说法叫后进战士。他喜欢歪戴军帽,敞开风纪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眼里一股邪劲,专门破坏纪律,和干部捣蛋,还喜欢打架,谁见了谁头疼。但这种情况很快就改变了,改变是因为指导员卜文章工作做得好。卜文章找乌力天扬谈话,头两次不灵,乌力天扬站不住,人靠在墙壁上,大叉着腿,还往地上吐口水。卜文章来气,整治了他几次,没整治住,再往下就换了方法,慢悠悠地说乌力天扬,你的情况我知道,一是做过几年狗崽子,二是进过几年少管所,三是当过几年流浪儿,不就是这个吗?有什么好炫耀的?要炫耀你拿点儿真东西出来炫耀。要没炫耀的,出路也是三条,一是破罐子破摔,摔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二是老老实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三是后来者居上,干出个样子给狗崽子少管所流浪儿看看。你自己选择吧。

乌力天扬站在那里没动,支了一只脚,又换了一只脚。你要明白你是谁,你是跳蚤,是跳蚤就得老实,否则人们就会捻死你。他咳了一声,开口问,是不是真让他选。卜文章瞥一眼乌力天扬,说,你不选还让我选呀,我又不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乌力天扬说,那我选第三条。卜文章拉长了声音问,什么第三条呀?第三条是什么呀?说出来听听。乌力天扬咧嘴一笑,说,后来者居上。卜文章拉长了声音问,还有呢?别话说一半呀。乌力天扬说,干出个样子,给狗崽子少管所流浪儿看看。乌力天扬说了那句话,想吐口水,想起什么,没吐,一伸脖子咽下去。卜文章说,这就对了,这样你就把话说全了,以后记着,说话办事看结果,一半儿的事情不算完,完了的事情才算完。

乌力天扬军人素质好,能吃苦,又是铁了心要做后来者,拼命整治自己,很快把自己整治出来,整治得有模有样,不光后进帽子摘掉。还连得了两个连里的表扬,让老兵都服气,说狗家伙,看他赖上泥地的狠劲儿,生该他显摆!

正遇着九班正副班长都调走,连里打算利用乌力天扬这个后进变先进的典型,提他当九班长,把九班好好带一带。可段人贵不想让乌力天扬当班长,向连里推荐肖新风当九班长,说乌力天扬调皮,刺儿头,不好管理。连里不能不考虑排长的意见,答应研究研究。正研究着,乌力天扬就把段人贵给揍了。

鲁红军和罗曲直也在十二连。鲁红军不在现场,说不上话。罗曲直刚交了入党申请书,有苦难言。班里其他兵都说,没有听见排长骂小兔崽子这个话,说排长态度十分和蔼,只说了帮助乌力天扬进步的话,乌力天扬这样对待领导,还撒谎,往领导头上泼污水,态度很恶劣。

乌力天扬想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不是小兔崽子这句话,是段人贵,狗东西是龙阳癖,鸡巴专往人家屁眼里戳,排里的兵让他收拾了好几个,有一个叫谭小春的,被他弄了好几次,弄得一屁股血,痛苦不堪,还不敢说。段人贵看上了乌力天扬,想收拾乌力天扬。他找乌力天扬谈话,说,乌力天扬,你的屁股很翘嘛。乌力天扬盯着段人贵,不动声色地说,排长,我把话放在前面,你要敢碰我一下,我就把你鸡巴割下来。

其实,也不是段人贵硬要戳乌力天扬,是乌力天扬调皮,不好管理,不贴心。肖新风是让段人贵收拾的人中最服帖的。肖新风经常晚上到排长宿舍,把屁股翘得高高的,让段人贵戳,戳够了再精疲力竭地回班里,恬不知耻地说去排里出公差了。但这事儿现在不能说,因为乌力天扬没有证据,肖新风们也不会承认自己把屁股翘起来过,段人贵更不会承认他戳了谁。没有证据,连领导当然不会相信乌力天扬的话,还会认为他报复段人贵,问题就更加严重。

连长尤克勤说乌力天扬,黄泥巴糊不上墙,自毁前程嘛,怪哪个?卜文章不光气这个——乌力天扬当不成班长,还有一个肖新风,肖新风军政素质也不错,带一个班绰绰有余——问题是,一个兵把自己的排长打了,脸打得肿出半尺,看人得扒开眼缝看,不是反了是什么?处分是一定要给的。就这个结果,等于是把一个好苗子给毁了,不是毁是什么?不踢他的屁股踢哪个的屁股?

乌力天扬丧头垂气地从连部出来。段人贵在班里等他,让九班的人排得整整齐齐。乌力天扬一进宿舍,段人贵说,欢迎。九班的人就像欢迎西哈努克亲王似的热烈鼓掌,尤其属肖新风鼓得起劲,就差没有舞动鲜花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西哈努克亲王,访问北京。鲁红军在一边看,想笑又不敢笑,憋着。

“乌力天扬,”段人贵像大人物一样,举起一只手,示意掌声停下来,手还不忙着放下,另一只手背在背后,绕着乌力天扬转了两圈,“我不会说你是小兔崽子了,因为你的确是,正因为你是,我发誓,你会吃尽苦头。”

乌力天扬朝段人贵扑过去。这一回肖新风有准备,带着郭城和王好学两个兵同时扑上去,抱住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把肖新风掀到一旁,郭城被撞了鼻子,痛苦地捂着脸躲到一边,王好学吊在乌力天扬的胳膊上,绝望地回头看着,盼望有人上去帮他。鲁红军看着要出人命,赶紧上去把乌力天扬架住。

“我杀了你!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乌力天扬盯着段人贵,气咻咻地说,“我会的!”

“乌力天扬,”段人贵冷笑,不出声,身子在抖,“死到临头,你还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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