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仙家莅临君上的寿宴,没有意外的,我又喝多了酒,醉的不省人事,手里却依旧执念抓着酒葫芦不肯松开。姑姑在一旁担忧地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断地心疼着:“阿玉,阿玉!不要再喝了,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啊!”
我自讽一笑,晕乎乎地点头:“是啊!还有我儿子在!那我多喝点!也让儿子尝尝这等好东西!”
“阿玉!阿玉!这可怎么好哟!”姑姑急得揩拭着眼泪,抱着我不许我再饮。
我歪倒在她的肩头,望着无边无际的星河,喃喃道:“上一回喝醉能摸进弗苏的房里去……嘿嘿……姑姑,你说我这一回还能不能摸进去?”
姑姑哽咽着不住地叹声,就这样一直默默抱着我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醉的朦胧,觉得身下靠着一处宽阔的脊背,有人正在驮着我前行。碍于我隆起的腹部,他正贴心地侧背着我,不使我觉得难受。
我努力掐了自己一把,迷蒙着看见那人的领襟,又动动鼻子嗅了嗅,乐道:“九哥!如今你有了我麝岚嫂子,就再也不会去捉小妖精了罢?嗯嗯……做的好!九哥……还好你没事,不然我真的会内疚一辈子呢!九哥啊……你活着,很不容易呢!麝岚为了救活你,在灼月老头儿的家门口,整整跪了九十九日,才终于让他把你给救活了……所以你要好好疼她的!不许动不动就乱发火啊!哼哼……九哥……我好羡慕麝岚啊……她跪了九十九日就把你救活了,为什么我跪了九百九十日都不曾把弗苏换回来啊?我……我……我好想他啊……”
我歪着头说着,眼泪全都流在九哥身上了。我又笑道:“真好,九哥……你还活着,还有人能背着我回家。可是……在我心里,有殿下在的地方才是家……我想回家啊……”
载着我的人忽然停滞不动了,我拍拍他的肩头:“九哥?怎么了?是不是我如今带着个娃娃,重量增多,你背不动啦?哎……我已经吃得很少了啊……”
“我背的动。”载我的男人忽然开了口,将我一下子冻结:“无论你带着多少个娃娃,我都背的动。”
我张着嘴无声怔愕,眼睛一点都不敢偏移向下,生怕我低了头,见着那人回眸,却不是心中的人。
“从我决意背起你这份感情的那一天起,我就不会再松手。”
我的眼泪开始决堤,他察觉到了,便又收了收手臂,将我稳稳地驮着继续向前走。
“你可以回家了阿玉,”他笑着道:“还有,今日你究竟是喝了多少酒?怎地会醉成这副模样?以后再不许你喝了,总归是件祸事。”
我轻轻低下头环着他的颈子,很想很想告诉他,殿下,我全都想起来了……殿下,我们的儿子要出世了……殿下,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可是终究只有抽噎,我懦弱的不敢开口,怕惊得天上人,将我的弗苏又带走了。
“小凤凰,闭起眼睛睡一会儿罢,再醒来时就会到家了……我不会再离开。”
弗苏回过头,与我轻轻叮咛,继而笑着背着我跟孩子,向月光溶溶之处漫溯。
我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醒来。醒来仍旧靠着那株桃树。我揉揉酸痛的脖子,环顾四周,梦中的喜悦又全都变成了绝望。真的只是个梦而已。
梦醒了我没有到家,而你,也失约不见了。
我扶着桃树站起来,兴许是睡得久了,脚底麻地很。正拎起兔儿灯折返回殿,忽然见不远处有一粉衣女子正凝我而立。
我捶打着胳膊跟脖颈行过去,竟然见着许久不曾会面的逍遥花。
“你以为我真的死了?对么?”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我的命硬得很,上辈子死不了,这辈子也一样。”
我忽而很想把她当成个朋友,毕竟我害过她,她也害过我,算得个生死与共的老相识。
“孩子将出世了罢?”她打量着我如今的身型,我以为她会取笑我变得臃肿,却听她道:“你为他怀了孩子……原来真的会有这么一天。我努力了千年万年,到了最后,还不是害得弗苏与青珣两败俱伤。也害了我们四人,两世不得安宁。你何其幸运,能使弗苏如此。你们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却还能在一起。我反而可怜得多。从出生便被注定了要嫁给昆仑的太子,一心也只有昆仑太子。可是到头来,太子不要我,还要禅位去换与你的结合。我便如一块翡翠,忽地被人丢入了泥污之地,毕生的夙愿全部被你抹煞了。我以为联合青珣,让他接近你,诱惑你,由此令弗苏对你生厌,也能使青珣即位。可是天作弄人,我不曾料想青珣竟然也爱上你,反而将我打入必败的境地。前世我立下毒誓,抢我夫君者洛玉,我定害得她不得安宁。我亲手策划了青珣与弗苏的骨肉相残,亲眼看着他与你一起落入池底……可没有什么比那一刻更令我悲愤的了。转世之后,我追随弗苏的灵魂来了西海,当我知晓青珣也转世赎罪为你而死之后,我便真的绝望了。如今,看见你和这孩子,我更加觉得我是那么可悲。诅咒你有何用?害你,拆散你们又有何用?弗苏不爱我,他只爱你,这便是我必败的缘由。”
我的手覆在腹部,感受着这个被我忽视很久的孩子。眼前的女人早已没了昔日的地位,权势,也没了那讥讽,恶毒的语调。唯有一副颓唐的面容,和越发步履不稳的蹒跚。
“你一定恨透了我罢。”她自嘲的笑着:“若没有我,或许千万年前你们就已经儿女成群了。”
“我为我的罪过受了惩罚,如今孤独一人等待孩子出世。公主,我也希望你也能早日获得重生。前尘往事过境,我抓不住也寻不回。孰对孰错,又或是谁吃了亏,吃占得了便宜,现在全都换不回一个弗苏了。不过,关于殿下,即使是一切再度重来,我还是永远都不会让给你。”
我行了礼,绕过她一步步走远。逍遥花,昆仑山,青珣,你们都走远罢!我只要一个人活着,只要他活着。
万亩碧荷盛开,我却等不回一个人来陪我一道欣赏。兀自哀神之际已行到殿外,遥遥见着麝岚怀中抱着个婴孩迎过来,笑道:“仙子说去散心,这怎么才回?害得我们好担忧,福虎还不准我去吵你,而今迎驾来迟,还望仙子莫要责怪!”
“我离开很久么?”我望着四周无异于离开时的景色:“不过是一晚上而已啊?这孩子是谁?”
麝岚愣一愣,道:“仙子,您忘记了您于灼月上神门外跪了九百九十日,累得昏厥了被我们抬回家,醒来便出去散心了?这孩子是小煦啊,我跟福虎的儿子,不是一年前才出世的?您怎么忘了?”
我越发混沌,弗苏明明才离开八十日,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不是昨夜才约了你谈心?我还去天狱看过夙离啊……我……”
麝岚不明所以地看着我道:“仙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又害头痛了?昨夜?昨日一整天都不曾见过您啊。还有……仙子,夙离鬼君,不是两年多前便已经在狱中自尽了么?那今晚君上的寿宴,您还能去么?”
“夙离自尽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这一梦竟然快三年么?”我正迷惑,却忽然意识到麝岚方才说过的那句更加令我震撼的:“君上寿宴?!”
我按下急切要跳跃出来的心:“你方才说今晚是君上的寿宴?”
“正是啊仙子?您的气色果真不太好,小世子也久久没有出世,我们也正担心呢!所以您随我先去歇息一会儿好么?”
“不!”我快步拉着她往回走:“我要去,我要去参加寿宴!我……这不是梦!不是梦!”
灯笼闪烁着银光,我拼命地往脸颊上涂抹着胭脂,好遮盖住连日来的泪痕与苍白。我的心是忐忑的,那份期待,经久不衰。
宴席开场,我一刻也不许自己放松,弗苏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等我。我的手中紧紧捏着那兔儿灯,围在天宫外寻了一遭又一遭,却始终不准自己放弃。
许久不见的酒仙景粟捏着壶桃花酒遇见了我,招呼道:“洛玉?不想你今日会来,要知道这几年从来不曾听闻你乐意出席这些庆贺宴会。总之你能恢复过来,我很是欣慰。”
我望着他手中的酒壶,睹物思人地念着:“如果,一壶酒下去,真的能回到从前该多好?”
景粟挑眉:“嗯?你说什么?啊不过洛玉啊,自从上回你闯了祸之后,我悉心研究那桃花酿,终于得了这么一瓶,喏,与你尝尝鲜,看看差距有多少。”
我轻轻接过来,鼻尖儿抵着那瓶口,桃花香开始四溢,指尖忍不住地颤抖。我抱着酒壶,眼泪又忍不住地盈眶。景粟见我哀伤的样子,叹一声道:“看你如此喜欢,也罢,今夜此酒赠你解愁,我再回去研习一壶就是!”
我真心道:“谢谢你。”
他潇洒一甩云袖:“别恢复了记忆,便要舍弃今生的老友了!洛玉,西海大泽的荷花开了,你也要早些活过来呐。”
我抱着那壶酒,望着他深深笑了。
大泽荷塘畔,千万年前我与弗苏的家。我们划着船,千里迢迢从昆仑山行出避世于此,盖了屋子,种了荷花。我摸出娘亲给我的那把焦尾琴,两根弦,一段梦。那年弗苏在树下,为我用松香磨了几十个时辰的琴弦。而我,竟然会记得是青珣所为,怪不得弗苏几次被我气得瞪眼。这琴昔日在入水的一瞬间被灼月上神救了去,转世赠给了舅舅,再由舅舅给了娘亲。百转千回,终于还是回来了我的手中。
我将桃花酒饮了,笑着摸摸肚皮道:“乖孩儿,陪娘亲好生听一曲,听那时候娘给爹爹弹的情话,将来你可以学着去跟小女娃娃们显摆。”
我抚着琴,荷香摇摆,荷杆波动,我也渐渐醉了。迷蒙着听见姑姑在一旁劝诫:“阿玉啊!怎地又这般作践了!又喝了这样多,姑姑我驼不动你了……哎唷!谁来帮帮忙啊!”
肚子里的娃娃不安分的跃动,我向他“嘘——”着,道:“乖儿子,爹爹不在,娘亲不许你出来,娘亲许过愿的,你是娘用最大的勇气换来的,我要跟爹爹一起看你出世……”
耳畔渐渐不止姑姑一个人的声音,紧接着便听见了众多仙家的惊呼。
他们都在着急地唤着:“要生了……生了……”
是我要生了?我不许!弗苏不在,我才不生孩子!
可是不容我反抗,一个有力的臂弯伸过来将我轻轻驼在背上,开始拼命地往前跑。
我气呼呼地狠狠咬着他的肩膀道:“坏人!放我下来!孩子爹爹不在,我就不生孩子!我要让他爹爹第一个看见!”
可是那人却并不嫌疼,依旧脚踩着云驶地飞快:“你可以生了,我会第一个看见。”
我的牙齿渐渐松开了衣襟,嗅到了那股唯有在梦里才敢奢望的熟悉味道。
弗苏,如果还有一世,我定然还去追你,因为我知道,无论经历多少回,你都永远不舍得拒绝我。我紧紧贴在他的背上,抚着自己的心口,不知何时,余下的半颗心竟然慢慢长了回来,变得坚强有力。
“啊不对!阿玉!现在还不可以生!再等等!”
“嗯?殿下……”我悲痛万分:“我就知道是梦啊!你又要离开我?呜哇——”
“不!不是!还没到产房啊!谁叫你月份足了还跑这么远!你八姐跟麝岚都在家里等着为你接生啊!再忍忍!再忍忍!”
“可是我好想生,我生了你就不走了……殿下,快给儿子取个名字罢,我等了好久,你都不来,我好伤心……殿下,我为什么觉得如此疼痛呢?好疼……好想睡……”
“阿玉!阿玉!不要睡!你不是说叫大壮么?我同意了好不好?醒过来啊阿玉!我在老头子家里泡了三年的苦汤子接骨头和皮肉!为的就是早日来与你重逢!我还有一堆肉麻的话没跟你说啊!你怎么能不看看我就醉了呢?阿玉——!”
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月色。
怀抱着貌美如花的女儿,弗苏无语望着榻上睡得正浓,还用两只手死死捏着他衣袂的女子。
“哎——”他亏叹一声,亲亲大壮的脸颊,又俯过身去吻一吻妻子的额头:“西海从此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