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外燃了七十九日的荷香,终于是将断了。麝岚轻轻走过去续上新香,回过身偷偷向我殿中望一眼。自从灼月上神将弗苏的尸身带走掩埋之后,我搬来大泽整八十日了。这八十日间,姑姑与麝岚,还有八姐来看我时,总是当心地避开那些话题,我不言,她们全小心地不开口。即便是不注意提到了,立即会转过身去掩面低泣,不让我看见泪珠。
麝岚筑好土坯,将新香引燃,香味袅袅入殿,她便轻轻走到我门外,唤一声:“仙子,香续好了,您还有其他吩咐么?嗯……麝岚去端来热好的粥脯给您吃,好么?”
我摇摇头,问道:“我九哥恢复的可好?”
她急忙点头道:“好!连着吃了几日上神临走时留下的药,十天前竟然醒来了,让大家都看见了希望。”
我莞尔:“那便好。辛苦你了。我与九哥,都辛苦你了。”
麝岚行个礼道:“仙子无须同麝岚客气,这只会令麝岚更加羞愧……仙子,都会好的。”
天外飞过成群的凤凰,我隔着窗扇见了,道:“九哥未醒时,你当同我现在一般绝望。你熬地不比我少,不比我轻松。我真的该向你请教,如何能在弗苏死了之后,还能留存着希望,即使知晓这希望有多么渺茫。”
麝岚难过地看着我,想劝慰却又不敢。我指指一旁的矮座,道:“粥我没有一丝胃口,但忽然很想同你说说话,你可愿听?”
她有些惊喜,连忙坐下来望我道:“麝岚是最爱听人说故事的人!仙子您是找对人了!”
我摆摆手:“我不想同你说故事,只是想让你了解,我究竟是什么人。”
看着她讶异地表情,我抬手指指耳后:“你可知我那颗痣是何物?麝岚,我不是什么好女子,真的。在我与弗苏初初修好之时,我曾经偷偷去翻过月老祠的红簿子。那时候看见上面刻的是他与别人的名讳,我便嫉妒地将那女子的姓名挖去,写上了自己的。年幼无知的我并不知擅自更改姻缘谱是触犯了仙条。回到弗苏身边,得知他妻仙易主,我还与他撒谎说毫不知情。可事实上,弗苏早已经知晓是我做的,帮着我隐瞒便是。”
“我从不知触犯仙条是一项多么严重的罪过。直到天兵来将我捆绑着要捉走去受罚,我才知晓我拆散了别人的一桩姻缘,害得昆仑与灏晔两国关系恶化破裂,以至于最后,会害了我自己,害了弗苏。因缘善恶,有始有终,如今,是我的报应又遭轮回了。灏晔的公主最终联合弗苏的亲哥哥谋反叛乱,杀入太子府邸。我被弗苏送入水下掩护,他在水上与兄长决裂厮杀。我看见他的血淌入水中,就像那日他躺在我怀中一样……而我……我的惩罚便是封印了记忆在耳后,今生,竟然会爱上前世的仇人!我果真对不起弗苏,果真是要受报应的……现在他死了,我……看来我明日也该去投身大泽,来世再与他赔罪!”
“仙子!仙子!”麝岚过来为我拂去眼角的泪水:“不可以啊!您若不是与殿下两情相悦,他怎会三番五次舍身保全?仙子,您活着,好生活着,这才对得起他啊!你们已经错过两世,现在一切都解开了,您更应该好好坚信等着他回来!即使您曾经有多么伤害他,那都是您没了记忆所致。莫要忘了,如今不是您一人在等他,还有您腹中的小世子啊!他况且都如此坚强,您又怎能如此消极,一味的只怨念自己呢?您无权剥夺小世子要见父亲的权力,您该要好好地将他抚养成人,让他同殿下一般优秀!”
我将眼泪止息,起身行到卧房,取下那小兔儿灯点燃,道:“你说的是,我当为了这孩子撑下去,我要让他见一见他的父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麝岚紧跟上来道:“仙子您要去何处?麝岚陪着您一起好不好?”
我摇摇头,摸摸已经凸显的腹部:“不必担忧,我与你哭过一场已经好了许多。我想带儿子去散散心,顺路跟他说说以前的故事。九哥此时想必也正是需要你的时候,替我多守着他一会儿罢。”
麝岚仍是不放心,我只得与她约定了时辰归来,才勉强许我出去。
沿着大泽走了许久,我边走便与腹中的孩儿说着我与弗苏几万年来的纠葛。我知晓麝岚定然在身后偷偷跟着,便趁她不备,偷偷驾云离开。
通往天狱的路越发晦暗,我提着灯,仿佛弗苏还在身边,守护着我与儿子。
见过令牌,守卫的天兵们准我进入半盏茶时辰。
我弯身谢过,慢慢地走入地牢。几千年前,我也险些关入了这里。我将整座昆仑弄得人仰马翻,令帝君颜面尽失,还将两个皇子弄得大动干戈。帝君失了儿子,索性悒悒而终,覆手将整座昆仑山倾没入海。灼月上神为我求情,只封印我前世记忆,下一辈子遇到的第一个恋人永不可成双。我却不愿独活,追随弗苏落入水中自尽,民不聊生的惨像,深深刻入我最后的意识。直到青珣赎罪自尽,为我破掉了克夫一说。只是光阴不复,我与弗苏,终究还是没了缘分。
这个地方,我早该来住个几万年忏悔的。可是悔过些什么呢?悔过不该喜欢上弗苏,还是不该拒绝青珣?我行到天狱尽头,看着那九重鬼柱下锁住的人,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如果前世今生的洛玉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该多好!
夙离的眼睛在最后的抵抗中被气红了眼的天兵们戳瞎了。
我一直都觉得,即使他的容貌被毁的再怎么彻底,心性被侵蚀的再怎么恶毒,终究还是更改不掉他那一双淳澈的眸色。
只是如今,那眸色亦不再,夙离,还留着什么能令我动容的呢?
他九死一生,已经是奄奄一息,且待十日后君上发落。我隔着重锁,看着那散落一地的银发,如暮年之雪,生息不再,融融消弭。
他的耳朵稍稍拂动,歪过头向我,满面血痂衡陈,十分恐怖。他的声音沙哑不已,我知晓他罹患肺咳许久,只是如今,这病恐将深入骨髓。
“你是谁?”
他唤道,我没有出声,转过身去欲走。
“玉儿?你是玉儿?!”
他挣扎着要爬起,却奈何不得穿过四肢的铁索钳锢。
我不再停留,一步一步离开他向外行去。
身后飘渺着夙离悠长的声响:“玉儿!不要走玉儿……玉儿……你来看我……便是不会恨我的……玉儿!不要……我知晓你想杀了我……我知晓你想报仇!可是玉儿……你亲自动手来杀我啊!来啊!不要将我丢给别人!不要……玉儿……你还是来看我了……”
我一个人,回到了尘封已久的行云观。再度回来,不为了青珣,不为了大喜前夜做了寡妇,只为了曾在这里,与弗苏开始了这一世的情缘。
经久未曾打扫的窗扇落了蜘蛛,我撕开一裾裙角,打了一盆溪水,将弗苏曾住的厢房仔仔细细清扫地干净。
扫完累得直冒冷汗。我便躺在他的床上歇息,真好,桃花香还在,弗苏的味道,也还在。
我闭眸冥思一番,想听听看弗苏给腹中的儿子究竟取了个什么名字。只是可惜,再也不会有回应。我翻过身,微微侧着,好让床板分担一些肚子的分量。靠近床帐的一侧,那晦暗的土墙上,依稀浮现着什么画面。
我来了精神,将兔儿灯举过来,看见了一整面墙上刻着的凤凰。有贪吃的,嗜睡的,玩闹的,还有与他并排坐着看烟火的……
我落着泪,无比想念能再来一壶桃花酒,令我宿醉后醒来便能看见弗苏回来。哪怕是要再取走我余下的半颗心。
我走到行云观的山顶,遥想那一日,弗苏初来我行云学道,白衣纶巾立在我眼前时,不为了他与青珣貌相相同,我在心中已经知晓,自己与眼前这个男子,再也分不开了。
我靠在一株桃树下,想着能做与弗苏有关的美梦,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