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阻止不得,我挣脱开那几个鬼奴,红着眼睛拔出软剑来指向他们:“放我出去!”
他们的肩膀上还有那筐绳的勒痕,我知道他们是为夙离卖命到现在的老弱残兵,与我而言等同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便心软地给他们最后一次自动让开道路的机会。
鬼奴们相觑一番,其中一个举着棍棒试着上前来向我比划一阵,唤道:“不许你出去!”
我见状凉了心,闭起眼睛来一剑砍过去,削掉他半只臂膀。他哀嚎着捧着自己掉下来的手臂,其余的同伴一股脑的涌了上来,皆大义凛然地要与我拼命。
我抚着肚子唤道:“好孩子,将眼睛闭上,娘要开杀戒了。”便再也不留情地跃起,将几个围上来的鬼兵一一刺倒在地。那个失了臂膀的鬼奴惊吓地向阴暗处蜷缩着身子,我行过去,剑口指着他道:“说!这是哪里?我要怎么出去?”
他慌着神,手指哆哆嗦嗦指着洞内深处一扇血屏风,字不成句道:“那……那里……出……”
实话说我入了这洞内也不知道多久,还未细细打量过。但寻着他手指方向一瞧,果然见阴暗之处透着一扇血玉屏风。我回头见那断臂的鬼奴痛苦的模样,又看着那些已经被我杀得没有投生机会的鬼尸,索性也一剑将他结果掉。
那血屏风周遭腥气扑鼻,算下来要有千百万滴血来祭,才会至今日的成色。我试着用剑抵了抵,坚硬难以攻克,这才后悔早早杀了那鬼,忘记问他破出的法子。
这洞内四下封闭,方才夙离走时,我只顾哀泣阻拦,却忽略他如何穿透这屏风。我又焦躁地念了多个破阵口诀,均不得其果。
时辰一分分划过,心底燃起的那颗担忧弗苏的火苗越来越盛,眼看就要燎原。我急得抽噎一阵,望着这血屏风,上面隐约可现雕凿的云纹水纹。手指轻轻触上,便能蘸着血痕。我正觉得走投无路,忽然,见屏风自中心迤逦而开,一副图画慢慢展现。
我后退几步,见着画中似有个女子,手里捏着一支笔,怀中藏着一部书册,正认真地书写着什么。脑袋一下子混沌起来,我凝着这画面,愈瞧耳朵后面的痣便越痛。
那画面恍惚中又做了变化,女子写的字迹清晰可见,我揉捏着印堂,定睛一看,那卷册上的字迹本为:“姻缘谱,昆仑太子弗苏,妻仙,公主逍遥花……”
而那女子正在做的事,便是一笔将那逍遥花的名字勾去,歪歪扭扭地写上了“洛玉”两个字!
瞬间,头痛如五雷轰顶,一幕幕场景极速若隐若现。我只手扶着那屏风,望着画中自己的名字,竟然莫名落下两行泪来。
泪水落入血屏风中去,变成圈圈涟漪,继而连绵成湖泊,沸出巨大漩涡。我还不待反应,强大的吸力便将我裹入那湖泊中的旋转里翻滚。
无穷尽的天旋地转过后,刺眼的光明袭来,我执掌遮挡着,辨析落到了一处大泽。骨头摔得有些疼,我急忙揉揉肚子,唤唤肚子里的小乖乖,安安静静,睡得安稳。我欣慰扯了扯唇角,我儿子果然抗击打能力一流。
“爹娘初来仙界,在东海大泽见着一个婴孩孤零飘摇,受灼月上神点化,得知是这婴儿将将历劫转世投胎,便抱回来收养至今,那孩子正是你……”九哥的话在耳边萦萦回绕,我挪挪绣鞋,绘出圆圆的沙画。我便是爹娘在这里捡到抱养回去的罢。那还要感谢这里的水泽,没有将我的元神毁了,一路飘摇送到爹娘面前。
我对着东方行了个大礼,起来顺着浅浅的足印前行。走了约莫半日,终于见着残阳如血的苍穹之下,两座对立相观的山尖之上各自独立着一人。
我看清两人正是弗苏与夙离,一阵哽咽驾云直上,赶到弗苏面前哭道:“殿下!我寻你寻得好苦!我这样苦都留着口气来见你!你万万不可丢下我们母子两人!”
他脚尖踏着青莽的山石,一身白衣一生裁,眉间有星辉,与我灿灿展颜。柔唤:“小凰。”
我蹙眉吸吸鼻子道:“小黄?什么小黄?谁是小黄?”
弗苏愣了愣,喉咙一滑:“阿玉……”
我贴着他蹭了蹭,回过头去,分明感受到对面的杀气。“夙离,我不许你伤我夫君,你一意孤行是没有好结局的,我心意无论是前世还是今朝,都属给了弗苏一人,请你还是回头是岸,去与君上请罪罢。”
“玉儿,”那阴冷之声隔着重重雾霭传来,果然不带一丝温暖:“我的爹娘虽放弃了我,但世间却没有能令我说放弃的东西。今日不是我元神尽毁在弗苏殿下手里,就是他毁在我手中,你让他做选择罢。”
“不!”我害怕地捏着弗苏的袍裾:“不要与他相抗,好不好!我们快些逃,逃离他,我们躲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就像我们前世一样生活,好不好?”
弗苏垂下头看着我,抚一抚我的面颊,道:“你记起来了?阿玉?记得我们前世如何生活了?”
我哭道:“我不能骗你……但是我又必须得瞒你!我说我记得了!我记得了!求求你不要与他相斗!你斗不过他啊!”
弗苏摇一摇头,笑道:“莫哭,阿玉。斗的过与否,皆是我命。彼时父亲不该心软留得魔界一条命,铸成今日大错,所以,是该由我亲自收场。”
我听得糊涂,摇头道:“我听不懂!但是我不管!我就是不许你与他拼命!”
“不错,怪只怪弗苏你命不好,一根仙胎结下两个果子,你那大哥闯了祸,惊动魔界,要你老爹昆仑帝君去亲自赔罪,许给魔界一条特赦命。苍天不负,恰恰轮到了我头上,千年前修仙时才没有被毁了元神。说来他老人家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该与你行个礼才是。”
“也好。”弗苏弯唇:“礼过之后,也是你我之间当见分晓之时。”
“不要!不要!不要!”我哭着抱着弗苏的腰身:“你看,我们差一点就在一起了!不要抛下我!求求你!不要抛下我……我比你更痛苦啊殿下!我记不起来,我比你更痛苦啊!我不能允你抛下我去死!绝不允许!我们还有个儿子啊!还有儿子在!你怎么能忍心呐……”
弗苏的声音有些哽咽:“阿玉……”
“我挡在你前面,我与儿子挡在你前面!你若死,我陪你!我不要再与你分开了,弗苏,再也不要!我不知我究竟犯下了什么罪孽,会让我的姻缘如此不顺。但是这一回,我会在克死你之前将我自己先克死!弗苏,我不要再做寡妇了,我宁愿死,也不要再做寡妇!”
我拔出剑来指向对面,“放马过来罢,先从我跟我儿子身上碾过去,再去与我夫君决斗!”
“阿玉!”弗苏捏着我的肩膀:“不会,我说过的,你不试一试怎么会知晓?我不会让你再变成寡妇,你要相信我才是。所以……所以……乖乖地跟儿子在这里等我回来!”他捧着我的脸颊,轻柔俯下触了触我的唇:“就一会儿,我就回来。”
我眼前忽然一阵白蒙,困意便袭来。我下意识地明白发生了什么,手指还勾在他腰间的佩环上:“弗苏……你若丢下我,我做鬼都不放过你……”接着便渐渐没了意识,靠着他身边的山石逐渐睡了过去。
一阵山石崩裂的轰鸣将我惊醒。我抬起头,见着不知大战几百回合两人已经杀入云霄去。身后围堵上来一排排精炼的天兵,我见了大喊道:“你们竟还愣着!还不去相助!也不来叫醒我!”
“阿玉……”舅舅策马站在阵前:“太子设了玄机,不许我们前去。”
“不……不……”我不断地揉捏着疼得要裂开的头颅,眼泪簌簌落着,垂着头,不敢再去望一眼战事。什么叫作绝望,什么叫作无助,这一瞬全都铭刻于心了。
刀光剑影之后,一段残破的衣片落了下来,搭在我的小臂上。我挣扎了许久,才睁开看了一眼:白色!白色的衣襟!我捏着那衣片颤抖着双手合十地望着头顶,祈求着,祷告着,哪怕要我万劫不复,只换弗苏的平安!
徐徐,兵刃之声近了,火光中坠下两人,接连交斗到泽面,而后终于分开,皆躺倒在地上。
“弗苏——!”我见着他浑身的血渍,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抱着他:“不要!不要啊——!”
舅舅见状,立即带兵跟着冲上去将夙离围起。
我拭着他伤口中流出的血液,魂丢了千次万次,不断地磨砂着他的手掌输给他真气,口中除了唤他的名字再也不会喊别的。
“阿玉……”他的眼睛闭着,唇轻轻开启。
“我在!我在!你说!我听着呢!你慢慢说!我都永远听着呢!”
“你说,给孩子取名……取名叫……叫什么好呢?”
“我……”我的脑子稀里糊涂凑了一个:“叫大壮好不好?!我们儿子很厉害,他陪着我,保护我,一点都不畏惧,很像你!”
弗苏的唇角渗着血红:“大壮……是个姑娘怎么办?你怎么知晓……知晓是个儿子?”
我流着泪去给他擦拭着源源不断地血污:“姑娘也叫大壮好不好?不然等你好了,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弗苏淡淡笑着不说话了,我趴在他心口使劲儿的哭使劲儿地摇晃,终于,他轻轻咳了口血,艰难地睁开眼睛笑着望着我:“阿玉,你说的,说的对……我们……我们就差一点……就差这么一点……就在一起了……”
他的眼睛默默地闭上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的心在我的脸颊下面冷了,我的心,痛地忘了哭。
“玉……玉儿……弗苏死了?”
被神戬天剑围攻的夙离烈喘着最后的气息:“他死了?!”
“您回来啦……我等了您很久……”
“我变成女子了,想第一个给你看……我……我很喜欢你……”
“我知晓你要成亲了……我……我很难过……但是我……我不会伤害她的……”
“我没有叫狼去咬她……也没有叫熊去咬她……我什么都没有做……”
“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求求你……”
“我没有偷改姻缘谱……没有……”
“我只偷做过一件事,就是昨夜偷偷亲你了……那现在给你亲回来好啦!”
……
“他死了么?玉儿!”
夙离依旧唤着,而我抱着弗苏,忽然间觉得云开雾散:“他死了。”
“哈……哈哈……他死了!他死了!弗苏死了!死在我前面!”
夙离咆哮着,侧过头看着我,他的鬼面被弗苏劈断了,脸上千沟万壑都在淌着血,笑道:“我胜了……到最后,都是我胜了!”
我回过头去望着他,夙离仍躺在那里,用最后一口气支撑,见着我,原本笑意盈眶的表情瞬间冷却:“阿玉……你……”
舅舅上来扶着我的肩膀,“阿玉,阿玉!我们马上带弗苏回去!阿玉……你……”
湿冷的风吹过我额前耳后的乱发。
“阿玉……你耳后的那颗痣,不见了……”
殿下,这一次,我真的回来了。可是你呢?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