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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遇着慕容缺时,苏蔓正在追一只府里外逃的猫咪,追的一路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
极平常的褐色衣衫,与泥土一色,低着头,漫不经心的走着,本该淹没于人流。
如果不是那一次抬头。
冬日无力的阳光下,他抬头望了望身侧的旅店,立成了一尊意蕴无穷的剪影。
不再年轻的脸,敌不过岁月的白发,双目迷茫空洞,初看时光华不再,只是一点墨色,但就这一点墨色,却叫你移挪不开,越坠越深。
那是决意要收了光彩的宝石,所有一切都隐在深处,美好的,痛苦的,欢喜的,怅惘的,都在深处,所以集成了这样深的墨色,这样黑得不寻常的双眸。
因为看不透,所以流连,不比珍珠新鲜的亮色,这是块被风霜沁润了的墨玉。
所以苏蔓失了神,不自觉随他进了旅店,一路找寻着藉口。
“喂!”她听见自己响亮的声音,有着宿命相逢的惊喜:“你气色不好,是血虚之症,不该饮茶的。”
这一声响亮的唤,惊了凝神的慕容缺,抬头时一阵光亮,叫他不禁眯了眼。
很久了,有这种不堪的情结,嫌恶自己的肮脏,所以怕见着完美的光亮。
但是这一次,他却张了眼,恍惚中有种熟悉的感觉,这前倾了身子的韶华女子,有着与柳云难以名状的相象。
不是眉眼相似,是那种深处的象,说不清,记忆里的明媚,被她这一撞跌落眼前。
彼时的他,是众人眼中完美的神诋,无数人爱慕,但却爱慕得矜持异常,小心翼翼。
只有她,命定相遇的夏夜,将府里擦身而过的湖边,不犹豫,不窥探,立定了身子,清清脆脆唤了声。
“喂!”
就这一声唤,便认定了她,不是最美丽,不是最高贵,却是最干净纯粹,剔透晶莹。
自此她是他掌心的花,被怀抱在胸,极尽呵护爱怜,就为了保有这最初不易觅得的纯粹。
只是那时他不曾想,太晶莹娇贵的花,会禁不起风霜。
会这样谢了,沾着世上最龌龊不堪的脏。
虽隔了近十二年,但这痛还是如此尖锐,痛得他握不住杯盏,用力处瓷杯尽碎,深插入掌,覆着那日金钗所刺的伤。
痛得他立了身,急急忙忙逃离,不敢再看这眼前这似曾相识的艳光。
“老板。”苏蔓听着他赴了柜台:“要一个单间。”
然后是木门清脆决断的关却声,留下自己对着桌上那些沾了血的瓷片,忽然间一阵痛,依稀来自至深的心底。
“小姐。”身后水灵捅了捅主人后腰,有些讶异:“咱回吧,不然又该找骂了。”
“水灵。”她将手拂了,竟有些不舍不弃的坚决:“回府拿些伤药来,要上好的。”
水灵一步三回的去了,她就在那张桌上坐定,看着那扇门开了又关,有小厮提了水桶,一遍遍送热水去,供他洗沐。
刚伤了手,这番偏又洗那劳什子澡,苏蔓有些烦躁,不寻常地为着一个刚谋一面的陌生人。
不会痛吗,她叹,真正是忧戚相关。
不会痛了,慕容缺将身埋入深捅,顺势拔出掌心遗留的细碎瓷片,露出了正中早已愈合的伤口。
最痛的已经痛过,这掌上遗留的记忆麻痹了感觉,再不会痛了。
他将桶上搭着的粗布拿了,擦过肩头,一路冷笑。
拓拔烈,肩头三个字,用火烫的银针烙成,再下去密密陈陈,后背没有一片完整的肌肤。
他要他记着他,用了这样的方式。
隶书刻就的名字,纤毫毕现的**图,由最出色的工匠描画,然后一笔笔烙成。
“这是你,这是我。”拓拔烈指着他后背轻狂笑着的神态似就在眼前。
“你最不愿记起的,我偏要你记起,象附骨之蛆,永不能回避。”
是啊,永不能回避了,这些要伴他至死的记忆。
慕容缺将发顶埋入水中,被止住了呼吸,有种无限吸引的安宁。
不是想睡去,是贪恋着不愿醒来,有坚强刚毅触及不到的深处的软弱,魅惑着他沉没水底。
若不是那执着的击门声打扰了安宁,他怕真就是要应了心底呼唤,永不浮起。
“公子。”苏蔓叩着房门,因知道人在,所以不依不饶:“开开门呀。”
终于有人应了门,慕容缺站在门后的暗影里,目色冷冷,不解的望着她。
许多年后苏蔓再想起这一幕时,还觉得鲜明如昨。
注定是要相遇的,注定这一场纠葛,前半生兜转迂回,所有无端的岔路,其实都指向这一天。
阳光触着暗影,暖触着凉,注定相遇,注定心伤。
再走一程吧,慕容缺对自己说,再走一程,也许就会在下一个拐角处碰着淳儿了。
起先是信心满满,然时日久了,无数个下一程走过,这托辞渐成了绝望的讽刺。
君王暴戾,民不聊生,起兵举事者何其之众,这茫然烟海里,哪里才是他找寻的那颗微尘。
差一点就放弃了,若不是那唤醒他的执着击门声。
那么,就再一程吧,既然命运催促着不肯叫他停下脚步,要她来打搅了他向往的永久安宁。
握着那装满伤药的精巧白瓷瓶,慕容缺出了丽宛城。
没有方向,无意中转了东,便一直向东,一座山,一座城,一条河,又一程。
哪里有烽火,就往哪里去,无定的漂泊,终于止在了一片再平常不过的树林里。
已是暮春了,这是北方总是迟来的翠色,由坡底漫至坡顶,希望的颜色。
慕容缺在林径中坐下,靠着一块青石,盘缠几已用尽,包袱里还剩了最后几块干粮。
有马蹄声临近,急速的飞驰,人影只在眼前一闪,阳光却偏巧透过叶隙,发巾却偏巧掠起,露出了耳后大小不一的两颗痣。
一颗大些,近耳垂,一颗小些,落在发脚。
只片刻不敢相信的犹疑,白马已绝尘而去,马上人肩背单薄,显是个少年。
十二年,这端华发初上,那端人却褪了青涩,承接了自己逝去的年轻。
所以才有希望吧,有这生命的延续。
慕容缺站起身来,衣襟后飘,一路远近追逐,终见着白马踪迹时,已是下了山,到了一片营帐满布的开阔腹地。
不再用怀疑求证,那脸上映着所有年幼时的端倪。
大部分象母亲,只下颚象他,正中一条浅浅的缝隙。
“你找谁?”将马系了,马上人才回头,一瞬间风雨雷电,心绪如潮。
先是暖的,模糊的记忆,永不落空的怀抱。再是冷清,雪白的绢布,覆着母亲寂寞的棺棂。最后是恨,十二年屈辱卑贱的岁月,被人一遍遍描述加深的那关于父亲不堪的光景。
“慕容缺。”他念,语调不合年纪的深沉:“来寻我吗?”
“宫内奢华日子厌了,终于想起自己骨血,舍得来找寻了吗?”
“可惜。”他后退一步,不愿踩着斜阳投下对方的影,干脆决绝。
“可惜什么?”身后一个青衣女子探出声来,剑眉上挑,音同人一般飒爽。
“没探明形势?”她问,挑衅不屑的语气:“早说了,先攻破城池的,就算不是我青衣部,也断轮不到你玄衣乌合之众。”
“你是谁?”见对方出奇得不反唇回讥,她这才留意到眼前这低垂了头的陌生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