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班]
他们正准备出发,窦天柱栽倒了。“准备出发!”他说,就栽倒了。他是坐在铺边在站起来的过程中栽倒的。傅聪和曹靖看着他栽下去,好像瞌睡没醒似的,身子往一边倾斜,栽倒了。
“还没睡醒吗,班长?”曹靖问。
他栽倒在那里一动不动。蜷曲着身子,膝盖几乎抵着下巴,一只手垫在身子下。他蜷曲着躺在那里不动,眼睛睁着,涎水从嘴角滑出来,流到左咡下。傅聪跑过去扶他。
“晚上他失眠了。”傅聪说。“好像后半夜才睡着。”
傅聪抱起窦天柱的上身。他在傅聪怀里耷拉着脑袋,脖颈好像断了似的。他的左颡角开了一个小嘴巴,血在流。他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眼睛睁得大大的。“快拆一个急救包!”傅聪说。
“怎么了?”正把水桶往背上背的曹靖说。
傅聪能看到自己的面孔投在班长的瞳孔里,可班长好像没有看见傅聪。“班长。”傅聪说,摇他。他一声不吭,涎水从他口角继续滑出来。傅聪用手掌抹那额头上的血,那血要流进他眼睛里了,然后再用食指勾去他嘴角的涎水。曹靖把撕开的急救包递给傅聪,说着“还严重了”,就去打电话。傅聪把止血粉抖落在班长额角的伤口上,再用一叠纱布按住,这中间瞥见地下那块带血的小石子很尖--他栽倒的时候,额头磕在那石子上了。他想说什么,却只听到他喉咙底下“壳碌碌”地响。不好,有口痰堵在他喉头。傅聪掰开他的嘴,在用自己的嘴对准他的嘴时,捏扁他的鼻孔,只那么一吸,他嘴里的一口浓痰进入了傅聪的嘴里。
“啊--”窦天柱终于喘出一口长气来。这时听到曹靖在那里拍电话筒,并且骂着:“什么电话,十次有九次打不通!”旁边有谁在对他说:“好了,不用打了。”傅聪把那口浓痰吐在一块纱布上,捏成一团。
“没事。”班长想站起来。
“贴上胶布再起来。”傅聪背后有兵说。
撕断的胶布带递到傅聪手前,他把它一一固定在纱布上。班长窦天柱活了过来。他推开傅聪站起来,按了按额头上的敷料,强作开心地笑了笑,笑得比较难看。“小傅谢谢你,那口痰差点把我憋死。”傅聪倒有点高兴。那口堵塞嗌部的浓痰确能让班长窒息而殂。上阵地前学的急救术居然这样用上了,可他胸口想呕吐。抚着胸口,他走到洞口,把那团纱布掷了出去。他想找口水,清一清嘴巴,又觉得这样可能不好。
“无非有点疲劳反应。”窦天柱说。他是说给班上的兵哥们听的。
“那口浓痰也是疲劳反应?班长,不要老想女人,就没有这种事。”曹靖说。他是想开个玩笑,改善一下气氛。可是,开玩笑也要看时间和场合。曹靖这个兵,有时候惹人讨厌。
“准备出发!”窦天柱再次下了命令。
他们军工班的这个自然形成的山洞也挺大。洞里排列着几十桶装满水的塑料桶。上阵地的头两个星期不是这样的。韩连长为此特地跑到军工班来。他说了三条,第一,不要直接把水背到各哨位去。你们背去多少,他们就用掉多少,你们背得“赢”吗?第二,万一军工路上出现什么情况,有一两个星期不能让你们背水上山,怎么办?第三,储存水和储存粮食一样重要,必须让全连官兵养成节约用水的习惯。霍士尧以前常在背后对连长挖苦几句,说连长有点察察为明,在小事情上特别苛刻,把班长应管的事情几乎管完了,还自夸这样的工作作风是“一竿子插到底”。不过,对连长的这个训示,他们军工战士几乎有点感激涕零。他们想的更实际,背上阵地的水,先在他们这里储存一下,就让他们少花很多力,少冒很多险。但今天应当往哨位上送水了。
外面雾很浓,雰雰然地遮蔽一切。雾把两米多远处的一棵小树压得偃伏在地上,根须从土里翘出来了。这雾啊,这浓雾,一立方米大概有一吨重。这正是往一线哨位送水的大好时机。窦天柱再次强调了各人送水的哨位。趁这大雾,每个军工至少跑两趟。“大家的行动尽可能快一点儿。雾是很浓,但不能麻痹大意,仍然要当心对方的冷枪!”班长说。他今天也不敢“逞能”了,只背一桶水。
傅聪走在曹靖的后面。在他们军工班,曹靖最机灵也最精明,同时也最喜欢在人们以为不该说笑话的时候说笑话。
“他一定又在想他私奔的老婆了……”
傅聪没有搭理。军工路上,只能考虑两件事--自身安全和把货物背到目的地。曹靖还要往前走,傅聪已到了一个点:22号哨位。
刚到洞口,就听到邹旺泉欢叫:“军工万岁!”他托住傅聪的水桶底部。“傅聪你好。你慢一点儿,我端着水桶。”
由他帮助,卸掉水桶就轻松多了。哨长廖成先好像不知道有军工来了似的。他在那里喂老鼠,有五只老鼠在他手边转动,简直让人不可思议。等傅聪和邹旺泉把水桶放好,廖成先抬起眼来。“你是谁?旺泉,他是谁啊?他来干什么?”
“你好!”傅聪说,为防头撞洞顶,弯腰走向他。老鼠们跑散了。
“瞧你,把我的好朋友都吓跑了。”廖成先一脸不高兴。
邹旺泉在他身边弯下腰,摸摸他的头发。“没你的事。好好坐着,啊?”
廖成先点了点头。“我不会淘气的。那些朋友都知道……”
傅聪把两封信递给邹旺泉。邹旺泉看了第一个信封,立即说:“小学的一个教导主任。他想动员学生给我们前线官兵写慰问信,问我这样做好不好。我上次对他说,还是不要给小学生增加课业负担。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真奇了。傅聪和邹旺泉走到洞口,就见两只老鼠回到廖成先手边。廖成先坐在那里喂老鼠,左手托着一个饭团。现在的廖成先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脸色很难看,胡子和头发都很长。不过,他神情平静,安闲而且安详。傅聪为他高兴。真的,傅聪至少为他高兴一半。
“傅聪!”傅聪突然听到廖成先叫。“你是傅聪,我想起来了。”傅聪吃了一惊。望向廖成先时,却看到廖成先只关心他正在喂食的老鼠。
这时有很多老鼠向他围拢过去。这里的老鼠不怕人,不怕邹旺泉,更喜欢廖成先。至于傅聪,似乎也不能成为它们绝对害怕的理由。傅聪数了数,这时聚集到廖成先身边的老鼠一共有二十一只。最大的一只,大约有一尺长,体态肥硕,毛色油光水滑。傅聪发觉,这些老鼠对于廖成先,或者说廖成先对于那些老鼠,就像一群鸡、一群鸭、一群兔子,总之像一群家畜。廖成先把饭粒搓散,撒在地上,这里撒一点儿,那里撒一点儿。老鼠们你推我挤,一边争相啮食,一边叽叽咕咕地叫唤。傅聪不由得会心一笑,廖成先会把这些老鼠宠坏的。等到这里不再成为战场时,这些老鼠只会吃软食了。
邹旺泉站着看信。他倒是长结实了。自然,傅聪也长结实了。在这阵地上出现明显的两极分化,原先强壮的人瘦弱了,原先羸弱的人强健了。中间壮态的兵也有,但占不到四分之一。邹旺泉在这阵地上变了一个人,胳膊和腿脚变粗了,胸脯厚实了,近腋部都能见到隆起的臑肉了,比傅聪长得更好。傅聪想,他和邹旺泉这样的兵,也许是为战争出生并为战争存在的吧?
“我那老乡在帮一个副团长的老婆养狗。”邹旺家快快活活地说,“晚上,他要给狗站站岗。下雨天,副团长老婆把狗牵进屋里,我那老乡就在雨里站几个小时。不骗你,信上都写着。你想看信吗?”
“是我们团的吗?”傅聪吃了一惊。
“不。他们没有来前线。”
“那就当笑话听吧。也许因为你在前线,他故意编些恶心人的故事逗你开心。这种事不能认真看待。”傅聪说,“你怎么不给廖成先刮一刮胡子?”
“他不让刮。这要看他高兴不高兴。他高兴的时候很温顺,他不高兴的时候,碰他一下都不行。”
傅聪把邹旺泉拉到洞口外。洞内站不直身子,还怕廖成先听到了。雾还是很浓,浓得如同糨糊。在这样的大雾天,阵地上布满神枪手关存道,也没什么用。他说:“廖成先这样不行。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军工告诉指导员?”
“你以为连长、指导员不知道?”邹旺泉轻松地微笑,“周医生都来观察过几次了。”
“应当把他送下山,送到医院去!”傅聪抓住邹旺泉的手腕,“我保证把他安全带下去。”
邹旺泉突然望向洞内。“哨长,别让那只大老鼠咬了你的手指!听到没有?你要不乖,我中午不给你做饭吃了!”他回过头来,拨下傅聪抓着腕部的手。“因为这种原因,把他送到医院去,对全连战士的影响可能真的很不好。还是留在这里。这些日子好多了。我不可能让你们军工把他带下山,你也不行!我会照顾他。跟我在一起,他会慢慢好起来的。现在我一步也不敢离开这个小山洞。把我憋得呀……”
“没想到。邹旺泉,没想到你的心这么好。”傅聪说。
邹旺泉突然撩起傅聪的项链。傅聪把这项链和光荣弹同时挂在胸前,已经有五天了。“这是什么,有什么名称吗?”
傅聪往洞内瞅,正好和廖成先的目光撞在一起--那道眼光是从廖成先的眼角射出来的,明白、清醒、机智、注意力集中……“啊?”傅聪差点叫出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觉得,至少他相信,他肯定:廖成先在“装傻”!傅聪轻轻地笑了。
“感谢这场战争!”傅聪说,“让我这新兵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理解’了你们这么多老兵……”
“我在问你呢。这叫什么?”邹旺泉仍摸着那项链。
“你真笨!以前我以为你挺机灵的。哎呀,你这邹老兵啊邹老兵……”
邹旺泉眨了两下眼。“这个东西没有名字?”
“有啊,‘弹头十字架’。”傅聪说,“两枚手枪子弹头和两枚步枪子弹头组成的十字架,再在一个子弹头上焊一条挂钥匙圈的链子。这是山下的老乡送给我的。我不会做。”
“这简单。”邹旺泉说,“你能给我带一根钢锯条和一把小电焊上来吗?是那种不需通电的小焊枪。还要两条这样的链子。”
“两条?”
“给廖成先也做一条。”
“那好,我尽快给你带来。”
“傅聪,你变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不是那个新兵傅聪了。”
“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傅聪说,“就这样,我们的交易达成了。”
和邹旺泉在一起很好玩,但傅聪必须得走了,他还要往另一个哨位上背一桶水。雾一淡,那就危险了。不管做好事坏事,都必须趁着别人不容易看到你的时间抓紧做,愈快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