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
这盘棋还没下完,看来不会接着下了。指导员从一根垮在洞口的工字钢下钻出去。天开始亮了,照样有雾有小雨。文幼想把工字钢推起来,可肩膀顶也顶不动。上面压着灌满泥石的编织袋。从炸烂的编织袋里泻出的泥石拌着雨水,堆积在洞口。要是在这里再落下两发炮弹,他们这个洞口就会被堵死。火药味还没有消散,它好像被雨雾压住了,要飘散恐怕得半天多时间。双方的炮击才停了一会儿,文幼的耳朵里还在嗡嗡叫。
打了半夜,炮弹把山坡犁了一遍。
指导员转回来的时候打着哈欠,骨节粗大的手捂着嘴。“怪了,炮声一停,瞌睡就上来了。”他说。文幼让他先进洞,又抢在他前面,因为文幼看出指导员有躺下休息的意思,而那盘棋还放在指导员的铺位上。指导员站住了,看连长打电话。炮击停止后,连长即开始查询各哨位的情况。有的电话通了,有的好像还在查线接线。
“再试试7号。”
小苗插塞子。“还是不通。”
连长眨着左眼睛。小苗把塞子拔出,插进别的孔里。
“怎么样兄弟?”连长说。这个电话通了。“辛苦了,祝贺你们顶住了敌人的多次进攻。没有伤亡?很好。我跟你说,饭还是要做!吃了饭,再好好睡觉。休息的时间多得很!我还怕你们过几天又想打了。你还得辛苦一下,把打死打伤多少个敌人和弹药消耗情况报给我。不好统计?消耗的弹药好统计,对不对?嗯……嗯……我知道,知道!就说你们看到的。转告大家,师、团、营首长向大家问好。重复说一遍,饭,一定要吃,休息的时间有的是!”
文幼把象棋放进盒子里,把铺摊开。指导员一边望着连长,一边慢条斯理地解着衣扣。石洞里布满了震落的石子和泥块,一片狼藉,好像刚掏开的老鼠窝。干净的只有两台电话和两部电台,小苗的手忙了半夜。现在还点着一支蜡烛。
接下来的几个电话都没打通。连长和指导员对望着,那表情是对军工还没有恢复通信线路多少感到一些无奈。半夜的战斗结束了,各级都急于知道一线阵地上的翔实情况,战况的评估与总结,死伤者的下送,弹药的补充,后面的事情一大堆。文幼想那些电话线可能被炸成了好多截,不会只有一两个断头。许多线需要重新牵了。
又一个哨位联系上了。连长的兴奋溢于言表。
“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不,我们都不会牺牲,不会。我们还没有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不能牺牲!死亡不属于我们!知道打死了多少敌人?呵?……死一个,伤一个,可能?……好,好!我知道你是一位战将。红蝙蝠?不不不……不不不!……这一仗看来把你打活了?你说呢?”
“谁啊?”指导员坐在铺位的边上说。
连长捂住传话器。“二排长侯春茂。”把手移开,“什么?呵?哈哈……我问一问指导员。老申,你想吃蛇肉吗?”左眼连续地眨着--这是连长的一个特点,很可能是一种毛病:右眼不会眨动。这在平时看不出来。
“哪来的蛇肉?”
“他们打死了一条蟒蛇。打得最激烈的时候,蟒蛇从洞里溜了出来。”
“有这种事?”
“汪嘉梧已经把蛇剥了皮。将近一丈长呢!肉很肥。想吃吗?”
“叫他们送来。”
蛇肉?文幼不想吃蛇肉!
“送过来。”连长说,“送多少?……就一段,一两尺长吧。过来注意安全。不安全就不要送!!听到没有?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一个?两个?三个?弄清楚了再报告!不能虚报战功,绝对不行!就这样,想睡就好好睡一觉!但要吃饭,听到吗?”连长搁下电话,“真他妈的让人乐!他们有一件意外的战利品!怎么能想象,打仗打出一条蟒蛇!炮弹声把蟒蛇的脑袋震糊涂了?老申,我现在相信了。战场上确实会有许多奇闻逸事!……”和指导员的面有倦色截然不同,连长是一副“鲜虾活跳”的样子。
我最讨厌蛇,文幼想,我最讨厌吃蛇肉。
象棋放在小石洞里,老地方,一块形如舌头的小石上。他们都知道这个地方。有时候想下棋了,他们自己到这里拿。这小洞里的东西又多又杂,文幼把它们放得很整齐。他喜欢把东西整理得整整齐齐,他也喜欢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这些东西。他的很多时间都消磨在这小洞里,慢慢地整理。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他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印和自己的心。苗青曾经悄悄地挖苦他很聪明,既能在连首长面前表现得很勤快,又能平安无事地把时间消磨掉……苗青的时间不好混。没想到,一上阵地,电话员成了“通信设备”的一部分,不能离开电话机,任何时候都睡不了安稳觉。文幼不责怪苗青。苗青没有当过“连部兵”,不知道怎么应对连首长。副连长和副指导员还不在这个洞子呢。要是四个连首长在一起,那会有多少事啊?苗青不懂,通信员是非常难当的。在电影上,这一角色叫“马弁”。无论跟随多大的官,都是“马鞭”一条。人要知道自己的位置。能当“连部兵”,也算一种小福气……不想了,这种事。文幼不想吃蛇肉,也不想看见蛇肉。文幼想,他还是应当把洞口的这些障碍物清理掉,但应当先清理洞内。他拿了小铁锹,又马上放下。清理那些震落的石子和泥块,用手捡比用铲子快得多。
“晚上打得还算过瘾吧?”连长翻看着那把没用上的手枪。
“什么才叫‘打得过瘾’?”
蛇肉拿来了。文幼讨厌蛇肉。文幼先看见蛇肉,才看见马中济。马中济一手提着蛇肉,一手拖着冲锋枪,从工字钢下钻进来。看来打得不够过瘾,马中济还能那么远地把蛇肉送过来!蛇肉……真像剥皮青蛙腿。这蛇肉,还在滴血呢。马中济喊“报告”的声音沙哑,脸色黑而黄,但那蛇肉雪白细嫩。
“拿来了?”连长说。“小文,你接着。”
文幼很恶心,于是他把蛇肉接住。马中济现在还能够想到用胶皮电话线扎蛇肉。没有这胶皮线,文幼绝对不接蛇肉。真可恶,马中济,你们那个阵地长,报告战况就报告战况,说这蛇肉干什么?文幼心里恨恨不休地埋怨。等会儿还要我清洗,还要我煮熟……文幼已经感到反胃了。
“不错不错!”指导员的眼睛,好像见到了鲜鱼的猫眼。文幼扭着头把蛇肉提到指导员面前。“真不错!”指导员说。“我第一次看到蟒蛇肉,这样的雪白净嫩。”
连长走过来,用手枪枪口拨弄了一下蛇肉。“很好的战利品!为这场战争添加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小插曲。”
马中济在远处看着微笑。打了半夜的仗,没把他打累,还能笑出来。去你的马中济,你就不会说,战斗刚结束,现在送蛇肉很危险吗?文幼恨死马中济了。尽管他佩服马中济是全连最优秀的班长,可这和送蛇肉有区别。
“马上就煮怎么样?”连长在问指导员。
“你会煮吗?”指导员问文幼。
文幼望向马中济。马中济,你就勇敢一点儿,说你会做蛇肉宴。你说啊。你不会烹调蛇肉,你来送蛇肉干什么?
“我来做。”连长说,“文幼哪会煮蛇肉。不会吧,小文?”
文幼点了一下头,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喘过来,就听连长说:“小文,你把它洗干净。”
那蛇肉差点从文幼手中掉下。让我洗?你先把我打死吧!文幼想。连长已经把话岔开了。他在说:“没想到你也这么喜欢吃蛇肉……”
马中济终于开口了:“我回去了,连长、指导员。”
“好。”指导员说。
“去吧!”连长说。
马中济从工字钢下钻出洞去。他会在半路上被敌军的冷枪打中。把他抬到这里时,他浑身是血,大便拉在裤子里……文幼心里愈来愈恼怒。敌军不把他打死,我就用连长拨弄蛇的手枪向他背后开枪。马中济,你们那个哨位上的兵都太可恶了。打仗打人的时候还要打蛇。你就不能把蛇肉洗干净了再走?!浑蛋马中济!……
文幼往洗菜盆里倒水。现在不怕没有水了。军工班班长多给他们连部三只塑料桶,昨天都接满了雨水。文幼把蛇肉放进盆里。连长、指导员都看着。最好的蛇肉,哪怕像唐僧的肉一样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文幼都害怕看见。他不能见蛇肉,不能嗅它的气味。他很想问问马中济,晚上打仗有没有过瘾,要不要立即再打一仗?如果你觉得没机会,那就请连长想办法……蛇肉沉入水中。蛇血贴着盆底漾开,很像玫瑰花汁,就是红,红得鲜活,红得流动,红得舒展,红得坦荡。都说蛇是冷血动物,可蛇血的颜色,在文幼的视觉上,和人血一模一样。血流散,肉更白了。文幼要做的,仅仅是让鲜血与嫩肉分离。等到鲜血大体上都离开鲜肉后,说明他已经把这蛇肉洗干净了。他突然感到恶心。横膈膜那里一阵剧烈的抽动。一定分量的食物从胃部升到喉部。嘴里含满了早就咽下胃去的食物,但他强迫自己闭住嘴。他警告自己,不能呕吐,不能这样呕吐,不能在连首长面前这样呕吐!要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他就没有资格当这“连部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