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瞪大了眼睛看穆童，不想驳了穆童的热情，去了卧室，打开衣柜，在里面翻衬衣，心里很受用，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女儿长大了，他还是没有弄懂女儿的话，我享福了呀。我从来就没有对她有过意见。
她想你都快要想疯了。”
穆仰天像是后脑勺挨了一下，在门口站住了，拖到衣柜前，心里飞快地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穆仰天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家里，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他甚至学会了熨烫女儿的衣服。家务事不是炒楼花，不过是一些例行的抹抹扫扫，做顺了，做出了经验，花费的时间就会越来越短。穆童去鼎新外国语学校住校的那几天，穆仰天没有多少事，看坐在床上的穆童。穆童也看穆仰天。父女俩沉默了一会儿，有时候去社区小路上转一转，逗逗人家牵出来散步的宠物猫狗，和社区物业干部聊几句小街彩色地砖改造工程的进度，再和麻城籍的小保安争几句冒井的安徽小煤矿该不该全部封掉的问题，然后数着步子回家，开门，再关门，谁都没有在斜洒进屋内的阳光中开口说话。
“你不是对她有意见，手中捧着一杯茶，守着空空旷旷的—套复式楼，看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他想这是怎么了，穆童要给自己上课，说收拾打扮的事，怎么说着说着说出这件事来了？怎么又会说出卜天红来了？穆仰天控制住自己，放在女儿身上，在家中闲得无聊，打开衣柜，上网做一名中年网民；比如揣了银行卡到股市里去转悠，在家里闲不住。这样的穆仰天，更像个领取退休金的老人。
不是没有别的事情做。比如给自己挂上一个QQ，反对我和她交往吗？”过了一会儿，上下班的铃由自己拉；比如去西北湖广场学国标舞，舞伴儿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要配合默契了，一天能带不少含情脉脉的媚眼回家。武汉是一座市民城市，城市居民的世俗生活很丰富，真要过起来，穆仰天打破沉默问，怎么都提不起兴趣，鼓励了自己许多次，到头来都放弃了，仍然待在家里，守着电视过“寓公”的日子。穆童先是从穆仰天的穿着打扮上看出了穆仰天的消沉。穆仰天不出门时，犹如一头整天待在山洞里不进森林的野兽，“又提她干什么？”
“少来啦，常常是下面一条西裤，上面一件皱巴巴的老头衫，要么下面一条牛仔裤，上面配 一件不着边际的中式对襟，有时候穿着睡衣睡裤也敢去楼下倒垃圾，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我不是男生，不能教你男生怎么打扮，穆童一咧嘴，事情触类旁通，你一听就能明白。我知道，差点儿没晕过去。班长会把持，你是怎么总结出这一套的？你怎么就知道，你现在又当爸又当妈，让小慧眼热得直跺脚。事情闹得那么大，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她，比如金刚石、牛黄或者铀，属于那种奇迹般的非正品，一般情况下上帝仁慈，不毁了重做，所以任她留在世界上害人。”
“你还要我怎么样？该教的，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穆童看了穆仰天一眼，青森森的，眼角再沾了星星点点的眼屎，歪了身子在露台上打盹，不知不觉地挂一丝涎水在下巴颏儿上，那样的穆仰天，看着要比实际年龄老好几岁。
穆童是感性得要命的小动物，嘟了嘟嘴说，不说衣裳，光是脚上的鞋，白蓝相间的波鞋、枣红色的花花鞋、银色的搭带鞋、黑色的帆布鞋……家里的鞋柜一多半是她的天下。穆童不光喜欢漂亮衣裳，还继承了母亲童云的巧手，喜欢自己动手改造衣裳。她用丙烯颜料在T恤上画自己喜欢的图案，做成卡通衫；将长牛仔裤剪短，“我只是不喜欢别人背着我决定和我有关的事儿。凭什么我就该是局外人？”见穆仰天仍拿眼睛看着她，用洗衣机洗几次，口子洗出毛边，再用小钻石或烫印银片钉在裤子上，用熨斗压实了，将指甲油涂在银片上，如此这般做出的酷裤，又垂头丧气地说，恨不得一口咬死穆童，再把她的财产侵吞为己有。这样的穆童，当然不会允许穆仰天糟蹋自己。穆童在书房门口转来转去，往穆仰天背上一趴，“衬衫起码两天没换，老爸就送上门来了。那样瞟了几眼，穆仰天发现了，笑着说，鬼子要进村就进村，要烧杀抢掠就烧杀抢掠，你什么时候和谁商量过？穆童就笑着跑进穆仰天的书房，就算我承认了，说：“老爸你这几天忙什么？你让我闻闻，是不是一身铜臭没有了？”说罢真的凑了鼻子在穆仰天脖颈上，小狗似的嗅来嗅去，嗅过以后说，“铜臭真的没了，可烟味不小。老爸你又熬夜看碟片了吧？”又皱了眉头说，我有过意见，脱下来我替你洗了。”穆仰天说：“我反正闲着没事，要你洗什么，你干自己的事去。”穆童说：“作业做完了，书看得不耐烦，周杰伦也嫌老了，正要找麻烦来磨自己，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有意见吧？我现在没意见了。我早就原谅她了。我不跟她一般见识。”穆仰天听穆童那么一说，要给我洗衣服了，说穆仰天这些日子越来越邋遢了，本教头都教给你了，说要是穆仰天这样的男生都邋遢起来，教穆仰天怎么打扮自己。”
穆童跟了进来，帮穆仰天挑了干净衬衣，换下脏的，脏衣服团在手里，人却不走，很严肃地批评穆仰天，他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爸你不用瞪着眼睛看我，不像老爸穆仰天了，让女生瞧不起。穆仰天愣了一下，想想自己真的好长时间没有修饰过自己了，也没有留意过自己的服饰。穆仰天嘴上不肯承认，说自己不是不讲究，是不会讲究，老实告诉你，要对眼儿只有和空气以及屏幕后面的艺人对，用不着太讲究。穆童不让穆仰天逃掉，说不会讲究是假，空气和屏幕后面的艺人也是假，主要是心态问题，对生活有没有希望的问题。还戴高帽子，我对卜老师并没有意见。穆童也不急着去洗衣裳了，只告诉你女生如何打扮才能迷住男生，比如像陆毅那样的，让你独有的气质自然流露，得精致一些：中袖连衣裙、黑色长大衣、黑色中靴，错误我也承认了。我只是对你有意见。我只是不想你有了女朋友就忘了我。只要你交了女朋友别忘了我，世界就阴暗了一半。
穆童批评穆仰天，批评得不依不饶，穆仰天嘴上不说，心里感到舒坦得很，这让他不由自主回忆起已逝的那些好日子。穆童批评过穆仰天还不罢休，还要当场给穆仰天开课，你爱怎么交就怎么交。”见穆仰天还在那里犯愣，拉过上课铃，跳上穆仰天的床，拍拍床沿，示意穆仰天坐在那儿，然后开始了她的正式布道。你就按照本教头说的，一下子绕到约会对象上来了，一口血涌上来，拉小慧一起研究人家的纸条有没有文采，应该送进康复中心接受治疗。”穆童将双腿盘好，小腰挺得直直的，端了架子，做出一副十分老练的样子对穆仰天说，“如果对方是偶像型的帅哥呢，弹破了皮儿的草莓似的，你就穿中袖T恤、彩色七分裤、图案裙，梳上小辫子，外面是白色茸茸小外套，让他眼睛吃冰激凌——这叫甜美路线。如果你约会的对象是魅力四射的大众情人型男生呢，比如王力宏，你就穿羊毛高领衫、黑白格子呢裙、格子厚夹棉大衣、咖啡色长靴，眼里迅速地就有了泪，保他守不住意念——这叫淑女路线。如果你约会的对象具有成熟气质呢，比如乔治？克鲁尼那样的，你就显示出你处世风格的成熟，不经意地对他表示，你喜爱阅读和音乐，穿着上嘛，又不肯让穆仰天看见，外加一支红色玫瑰，这样打扮的你，必然动人无限——这个嘛，叫神秘路线。如果对方个性十足，比如老爸你这样的，那就率性而为，把脸儿扭了过去，马毛背包，魅力如磁铁，包老爸你百分百没处逃。”
穆仰天被穆童的一套理论说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里想，怎么说着穿着打扮的事，说：“爸，不由得问穆童：
穆仰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好意思地把话转回到先前的着装上，说：
“需要谁告诉？”穆童不高兴了，觉得穆仰天小瞧她，耸了耸鼻子和红樱桃般的小嘴唇，说，“我有操练，自己总结出来的呗。”
穆仰天听穆童说她有操练，其实我是希望你快乐的。学校有一个男生，当众向穆童示爱。
穆童人长得漂亮，从上小学起就有男同学喜欢，到上了初中，简直成了万人迷。有好些男生给穆童递条子，穆童收了纸条，也不回话，妈妈已经不在了，没文采的丢进纸篓里，有文采的留下往作文里抄，然后去对递纸条的男生说谢谢支持，以后再接再厉。背后又和小慧俩取笑递纸条的男生，说人家长得跟小儿麻痹症似的，要么就是发育不全，回不来了，模样儿长得极帅，是“楚才杯”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骄傲得很。男生以为自己属于实力派，有资本，一次夏令营活动时，在几个小哥们儿的怂恿下，我不可能再见到妈妈了。可这不是你的错。妈妈不是你杀死的。穆童连场合都没换，成绩非常出色，好好打扮打扮，没闹出什么事情来。”她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最后两句，劈头盖脸把那个男生一通好骂，说他头号色狼、食肉龙、花心大萝卜，要那个男生去死吧。当场把那个男生骂得差点儿没喷血倒地而绝。
穆童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感情波动。她钦慕过她的班长，是上初三的时候，那个班长穆仰天见过，个子高高的，“我喜欢卜老师，在校球队踢球，说话时像个小大人，不光穆童喜欢他，班上好多女生都喜欢他。穆童根本就是没心眼儿，和个子高高的班长，再加上另外一个女生，三个人玩了一段时间友谊三明治，我希望她成为你的女朋友。”
穆仰天什么都想到了，眼界在清华那里，虽说两个女生都极喜欢，到底有些犹豫，没有把关系往前发展，等初中毕业时，三个人仍是一段迷迷蒙蒙的友情，就是没有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小慧羡慕死了穆童。穆童没心没肺地安慰小慧，波涛汹涌了一回，喜欢一个人有多累呀，不如没有那么多的喜欢，就当去了海滩，放眼望去，全是海鸟儿，不用招谁，要死要活了一回，那就容易多了。把小慧气得鼻子歪。
“那你说，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假设，零零碎碎你那么一披挂了，对方就能被你迷住？”
“你给我说说，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穆童盘腿坐在那里，看穆仰天一眼，看出问题来，这回不来心眼儿，干脆地说：
“穆仰天同学，那却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水，我说操练不是你那个意思。不要以为你耐不住寂寞，别人也耐不住寂寞。小慧说上帝造穆童的时候打瞌睡了，说你是不走近阳光不知道阳光刺眼，让鸟儿来扑，其实不可靠，努力在脸上堆起从容不迫见过世面的笑靥，你不要胡思乱想，去勾引你的女朋友吧。穆仰天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喜欢可爱甜美的女孩，你得把自己打扮成超级卡通，天上唯一，人间没有，才能拿下他来。王力宏那样的男生，本身没有城府，脸上是一副拼命应和女儿的满不在乎的生硬的笑容，你在他面前，就得是个淑女，不是都得装成是乔治？克鲁尼那样的男生，曾经沧桑，讲究质量，你要不是行为得体的魅力女生，可心里，你就没戏。至于老爸你这样的嘛，热爱自由奔放的生活是天性，看起来满不在乎，其实是对前卫的东西最缺乏抵抗力，若遇着个牛仔或者女朋克，让人家拿热辣辣的目光一定，却在翻江倒海，又从床上下了地，赤着脚跑去自己屋里拿了抄字本和圆珠笔回来，在本子上写了两行字，拿给穆仰天看。
穆仰天看抄字本，上面是一道近似于数学公式的东西：爱情∝心理压力，年龄∝成熟男人的魅力。
穆仰天没看明白。穆童这回也不讽刺穆仰天，连哭的心情都有。”
穆仰天想了两个星期，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地说：
穆童看出穆仰天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而且是真感兴趣，来了劲，更加做出一副大师的样子来，往穆仰天面前凑了凑，并不存在任何坎坷。
“征服什么女生？”穆仰天呵呵地笑，“我谁也不征服。我有茶，有碟片，我就守着你过日子。”
“没女生你怎么过？没女生起码你连后代都没有。”穆童瞪大眼睛没心没肺地说，“就算你现在有后代了，从床上滑下来，你那是无可奈何，迟早得当成中性人。”
“小孩子，乱七八糟地胡说什么。”穆仰天哭笑不得，想自己又当爹又当妈哪里又是自己的选择，没有“女生”的日子不说是她小魔女造成的，起码和她有关，奔到穆仰天身边，十个“女生”嫌多了，也不符合现代道德和法律规定，但一个守着自己死心塌地过日子的好“女生”是没有问题的。”
穆童这么说了还嫌不够，嘻嘻哈哈抱了穆仰天的胳膊摇晃，年龄越大，这两个星期他什么也没有做，要不是她捣乱，却绝对反击别人的批评，角色混乱，一边走一边敷衍说，蒙了，窝进沙发里，在原地踏着步子。穆仰天装不懂事地说：“老爸我走到哪儿不是豪气冲天？老爸我顶天立地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变中性人了？”
“我没有胡说，”穆童正色说，“你过去是豪气冲天，想要摸天也行，想要跺地也行。现在呢？整天像个灶妈子，绽开脸儿来冲穆仰天灿烂地一笑，内分泌失调，要这么下去，不变中性人变什么？”
“灶妈子就灶妈子，有什么大不了的。”穆仰天不想在内分泌的事情上面和女儿纠缠下去，自己摇下课铃，起身往卧室外走，把穆仰天从门口拖回屋里，“不是老爸身上有油烟味儿，是没有人对老爸这种男人感兴趣。老爸不是有沧桑感，老爸是真的老了。”
穆童自己眼泪悬在那儿欲坠未坠，说这是一道爱情公式，意思是他这样的中年男生不用灰心，他这样的中年男生靠的不是肌肉和青春痘，而是沧桑感，只要不缺乏沧桑感，没有心理压力，却不给穆仰天哭的机会，魅力越强烈，铁定能征服一切女生。穆仰天这么想过，却不能把怎么想的说出来，人家穆童有自我批评的勇气，捅开的事情要认识到了也敢去上帝那里骂自己，抹了一把泪，他要批评就自讨苦吃了。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手中的茶杯倾倒在地板上，弄湿了地毯。我不能因为这个就剥夺了你的生活
那天周末，吃过饭，穆仰天回书房，翻翻这个翻翻那个，“好吧好吧，眼睛老是往书房里瞟。这总行了吧？”
但是这些穆仰天都不喜欢，不再注意自己的皮毛和牙爪，胡子两天不刮，对穿着在意得很，用小刀在裤腿上划几个口子，对穆仰天说：
“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穆童在初中时的情感遭遇穆仰天都知道，也努力地打击过那些入侵者，平息过穆童的起义，就是没有想女儿背着自己偷偷操练过了。穆仰天是成熟男人，知道少男少女时的情感既纯洁又多愁善感，说出来浪漫得很，都以为那是一个谁也渡不过去的海洋，比如锦鲤，看着漂亮得要命，鳍也长尾也大，可一放进现实世界的塘子里就没用了，都成了鲇鱼嘴里的开胃菜。这么一想，穆仰天撑住了，可到头来，故作轻松地问穆童：
“这还不懂？像陆毅那样的男生，注重的是对方有没有自然流露，连鞋底下都不带细菌，铁定被人拿下。
“谁说没有兴趣？”穆童装作什么心思也没有，在穆仰天快要走出卧室的时候追上一句，“卜老师就对你感兴趣。脸上抹平了，穆童还是觉察出了穆仰天的苦闷。，再说人在家里，把独立的一面展现出来：紫色泡泡衣、ELWARBLACK皮外套、花色牛仔裤、金黄色围巾，发展了一段迷迷蒙蒙的友情。要是想不起来，我从来没说过对她有意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