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拿这样的问题来问穆仰天:你愿意在这个世界上活多长时间?穆仰天的答案会是:三十三年零一个月二十二天。
穆仰天宁愿他的生命中不再有三十三岁零一个月二十二天以后的日子。
如果可以选择,穆仰天愿意让自己的生命永远停留在见到童云的那一瞬间。
那一天,省建集团迎接省里组织的科室文明建设大检查,公司项目部年轻职员穆仰天和赵鸣两人奉主任之命,到花木公司买盆景装饰办公室。盆景很快买好了,赵鸣担心加班晚了接不到孩子,想着今天应付完文明检查,公司在“太子轩”酒店派饭,可以带孩子蹭上一顿的事儿,就让开车的刘师傅顺便拐一脚,到幼儿园把孩子接出来。
下午五点多钟,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期,大街上,人挤车如蚁掀象,车挤路如象撞墙。汉口老城区的街道,大多有百年历史,迂阡纵横的老街依着黄汤汤的长江和清凌凌的汉水建成,周边翡翠似的散落了数十座或淡或浓的湖泊,从江汉平原来的清风由着性子,东南西北地乱吹拂,任意捉一缕凑近了鼻子闻,都能嗅出浸入肺腑的清凉。这样的街道,适合铜铃叮当的马车和飞轴辘辘的人力车宽绰地碾着,由肌腿结实油汗晶莹的车夫驾驭着叮叮咚咚雄驶过,且是在江风习习的安静之中。如今,街道还是老街道,风还是老风,人却不同了,不穿长袍马褂,一律不耐烦的短打扮,不拖沓着脚步慢悠悠地走路,来如风去如雨,变了种的蝗虫似的,又铺天盖地的多,集体像打过激素的亡命徒,迎了汽车勇往直前地往上撞,撞得汽车反而像小媳妇,傍着路边忍气吞声慢慢移动,再胆小一点儿的,干脆趴在那儿不挪窝了。
刘师傅不断甩着方向盘,躲开那些有着强烈仇富心理的平民突击队员,嘴里骂骂咧咧抱怨不要命的武汉人,其实是在抱怨赵鸣给自己找事儿。赵鸣赔着小心讨好刘师傅,不断地给刘师傅上烟,间或把脑袋探出车窗,吼奥迪车前玩着车技的自行车手们。好容易车驶入洞庭街,停在“健康幼儿园”门口,刘师傅不耐烦地说赵鸣,快去快去,一会儿车走不动,我也不回公司喝酒了,我就在这儿熄火下班,你负责把车扛回车库里去,洗车的活一碗算你的。
穆仰天坐在奥迪车副驾驶的位置上,和刘师傅说着话。穆仰天说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集团公司项目部主任的事儿。
主任一大早在办公室里发牢骚,埋怨自己活得不像人,上班忙得脚丫子朝天,下班以后比上班还忙——要陪项目发包商吃饭喝酒,还要陪集团公司领导洗桑拿,连老婆孩子也管不了。主任说了一通人权被侵的怨气话,再由衷地赞叹洗桑拿的好处,说洗时先泡透了,捞上来用力搓,搓掉一层皮,人就年轻一岁,再搓掉一层皮,人又年轻一岁,今年十八,明年就十七了,实在是上好的养生之道,妈的,也不知道是谁发明出这种玩意儿来的。主任感慨万分,惹得项目部里的员工们笑,问主任老陪领导洗桑拿,泡也泡透了,皮也搓掉几十层了,怎么风吹日晒的样子没变,看着还像一块老木头?主任就拿扫帚指着大家的鼻子,骂众人眼神不好,没看仔细,没看到精神境界里去,威胁谁要再说他老木头,他就扣谁当月奖金。
主任骂完员工,把穆仰天拉到一边,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悄悄问穆仰天,怎么在洗过桑拿后,他把单埋了,领导还要另给一笔小费,拉都拉不住,拉多了还急眉躁眼,让他弄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得罪领导自己破费。穆仰天一再追问,主任才不好意思地告诉穆仰天,他去是去过几次桑拿城,那都是陪领导去的,领导换好卫生衣进了里间,他衣冠楚楚地在外面等着,看报纸,打瞌睡,等领导红光满面地出来,他去签单,根本没有进入过复活岛腹地,自然不知道土著人是怎么又蹦又跳地吃白种人的。
穆仰天说了主任的这段故事,也不管刘师傅觉得有趣没有趣,自己先哈哈地笑,笑得忍不住咳嗽起来。刘师傅把一盒纸巾丢给穆仰天。穆仰天扯了纸巾出来揩眼睛,同时不经意地朝赵鸣匆匆奔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惊鸿一瞥,立刻惊呆在车座上,嘴大张着,不笑了。
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童云领着一大群孩子,笑吟吟地站在幼儿园门口,迎送来接孩子的家长,点着人头把孩子交到家长手里。“健康幼儿园”年轻的女教师就像一枚顶着露珠儿的樱桃,在晚霞的辉映下通体透明,呈现出惊人的美丽和旁若无人的安静。
穆仰天的笑话结石在喉口,张了嘴,眼睛直直的,盯着被晚霞辉映照得姹紫嫣红的童云,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刘师傅一副比穆仰天知道内情的样子,不去说破主任的事,掏出烟来递给穆仰天,捽了穆仰天好几次,穆仰天没有反应。刘师傅看一眼穆仰天,再透过车窗看了看不远处的樱桃般透明的童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刘师傅收了烟,露出满嘴黄牙嘿嘿一笑,说,完了,这人灭了。
刘师傅说“完了,这人灭了”,没说“这人”是穆仰天还是童云,“灭了”的是他们中间的谁,“完了”又是什么意思,让人去猜测。穆仰天却整个儿傻了,人像是被抽光了脊髓,失魂落魄地坐在奥迪车的副驾驶座上,一句话都不说。
等赵鸣接了儿子出来,匆匆上了车,刘师傅把车从“健康幼儿园”门前开走,三个人回到公司,叫了人下楼来往楼上搬大叶菊和水竹,穆仰天还是一句话也没有,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裤兜里,被来来往往的人撞得东一下西一下,愣愣地看人搬花盆,简直是傻到底的样子。
武汉是一座多雨的城市。武汉的雨像极了武汉人的脾气,从不忸怩,说来就来,来了就痛快淋漓地下,下出豪情万丈的样子。这样的雨要是由着性子,要不了多久,大街小巷就成了一片片泽国,尽管有新老城区隔了,但拐弯抹角地还是连通着。雨水中的大街小巷,老人坐在雨水淅沥的屋檐下眯了眼睛剥毛豆,孩子在齐膝深的水中欢呼雀跃地冲来荡去,金银湖或墨水湖里的鱼儿跃过闸口逃离湖泊,穿街过巷游进老街,那老街就成了孩子和鱼儿的游戏场,孩子是船,鱼儿是船隙间活泼的浪花,船来船往,浪花飞溅,为武汉这座被水环绕和切割的城市带来许多乐趣。
第二天一大早,雨像去姥姥家玩过两天的顽皮孩子,欢欢喜喜地又来了。穆仰天天没亮就匆匆爬起来,脸没洗,牙没刷,胡乱套了一件圆领衫,撑了一把破雨伞,猴急地冲出宿舍,从单位赶往洞庭街的“健康幼儿园”,守在幼儿园门口,等着童云出现。
凡胎俗骨的尘世闹市小街,喧喧闹闹。黄梅天,烟蒙雨晦,人们或举雨伞,或着雨披,在细雨中匆匆而行。路人来来往往,很友好地都冲穆仰天笑。穆仰天心里紧张,也笑,笑一阵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出门时太慌忙,把圆领衫套反了,路人笑的是自己错了位的衣裳。
童云那个时候撑着一把花布伞过来了。她穿了一件裙摆及膝的连衣裙,藕荷色底子,满天星白色碎花,无袖吊带,衣料轻盈;人也轻盈,清水洗涤过的长发卷成鬏,老高地缩在后脑勺上,发根儿贴着头皮用牛皮筋束了,看不清牛皮筋的颜色,上面老老实实,下面无拘无束地散开,瀑布似的淌在雪白的削肩上,随着人的步子,俏皮地晃悠着。
童云在街角一出现,穆仰天就用眼睛罩住了她。穆仰天呆呆地看着童云,眼睛带动了脖颈走,忘了脚下跟着画弧,人随着童云俏皮的步子一点点拧出麻花的样子来,自己不觉得,别人看着别扭。
雨水如注,顺着青石铺成的旧街流淌,周遭匆匆的行人是模糊的,童云则显得如此清晰。这个时候的童云不在晚霞下,而在黎明的如丝细雨里,似透明的樱桃,似一段不经意的水墨画,简单的线条和纯粹的色彩里,埋伏了让人不敢轻易开口的莺语幽咽。
童云没有注意站在路边法国梧桐下的穆仰天,和另一个女老师说说笑笑,匆忙地从小街的世俗街景中踩了水花过来,一边走,一边露出雪白的牙齿,咬着半只金黄色的面窝,那样子,像极了一只顽皮而贪心的小老鼠。
穆仰天回过神来,扳正了扭成麻花状的身子,跺了跺麻木的脚,跺出一片水花,从人行道边的梧桐树下跳将出来,冲进雨水中,天兵落地似的把童云堵住。
童云没有设防,让穆仰天的伞撞歪了自己的伞,人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小半块咬痕细碎的面窝,吃惊地看着穆仰天。
穆仰天不修边幅,个头瘦削,宽肩窄腰,脸膛儿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目光单纯得像个孩子,伞沿儿一串雨水落下来,正巧滴落在他的鼻子上,他也没留意,只是傻乎乎地看童云。这样的穆仰天即便是打劫的,也让人愿意乖乖地跟了他走,不会说什么反抗的话。
“开场白是这样的,”穆仰天一脸严肃地对吃惊的童云说,“我叫穆仰天——禾旁穆、立人仰、天空的天。我们原来不认识,现在认识了。”
童云有些紧张,又有些开心这样的场面。她挤开穆仰天的伞,扶正了自己的伞把,却不知道该把手中剩下没来得及咬下去的小半截面窝怎么办。后来她决定不管面窝的事儿,转了头冲身边的女老师嗤嗤地笑,小声征求同伴的意见:“你说,我是信他呢,还是不信他?”
穆仰天伸手挡了那个要路见不平的女老师,严肃地对童云说:“你最好信,要不还能怎么样?”然后他转了头,十分绅士地对那个女老师说,“雨下得太大了,瞧您,都淋湿了——您能先进去躲躲雨吗?”等那个女老师想要笑没笑出来,板着一张脸踩着水花跑开后,穆仰天又转了脸问童云,“你们什么时候下班?”
“你想干吗?”身边没有了同伴,童云有些紧张了,下意识地将伞伸出去,毫无意义地隔住了穆仰天,瞪着一双杏眼问他。
穆仰天不满意童云的问题,皱了皱眉头。他皱了眉头,就把一脑袋的雨水皱得欢欢喜喜滚落下来,滚落到棱角分明的唇角上,让他大孩子一般尚未消退的稚气,表现得一览无余。穆仰天感觉到了这个,这让他更加的不快。但不快归不快,人家问他想干什么,人家有知道他想干什么的权利,何况是在雨儿落得淋漓尽致的洞庭街上,穆仰天就不能不告诉对方了。
“带你去远方。”穆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味芳菲的雨水,十分认真地对童云说。
穆仰天认真地对童云说出这句话。穆仰天并不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先前跑开的女老师正带着几位幼儿园的青年壮男教工如临大敌地从幼儿园的大门里冲出,朝这边奔过来。
事实上,穆仰天根本来不及带童云去远方,他连强大的攻势都没来得及采取,童云就自己瓦解了,急不可耐地、一点儿骨气也没有地,直接投入了他怀里,让他寸步难行,完全忘记了远方这回事儿。童云好像是等在那儿。她等着穆仰天,等了他二十年,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有些绝望了。两个人甚至还没有把对方的情况了解清楚,就不可遏制地坠入了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