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旗那天很早就回了家,他去鸽笼看他的鸽子。鸽子表现得很反常,烦躁不安地在屋顶上走着,急匆匆地飞起来,别别扭扭地从空中滑过,整个这一切都让党旗感到灰心。国旗和军旗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他们站在哥哥的身旁,看那些到处乱飞的鸽子。在黄昏到来的时候,陶家的男孩子们的脸上现出吃惊的神色,他们和此起彼落的鸽子构成了一幅凌乱而迷茫的图案,在这幅图案消失之前。连风都感到了不安。
党旗有好几天没有和他的队伍待在一起。他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鸽子身上。党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鸽群出了什么事,但是他不能允许它们是那种散漫和混乱的样子。它们是鸟儿不是吗?它们既然是鸟儿就应该飞翔,应该高高地飞到云之上去,而不是在屋顶上咕哩咕哩地打转。它们没有停下来不飞的理由。党旗要重新训练它们,让它们回到最好的状态里。
琼花在黄昏的时候穿过操场来到草地上。琼花练了一整天的功,刚淋浴过,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发间绾了一条花手绢,唇间衔着一根橡皮筋。琼花坐在青青草地上,双膝并在胸前,脚环绕在手弯里,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看党旗用竹竿把鸽群赶起来,轰到天空中去。
天空是色彩斑斓的,混乱极了,鸽子在那样的背景下被党旗赶起来,呼啸而过,忙乱而没有节制。党旗大汗淋漓,他的小背心和小裤衩全都是湿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他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挥舞着手中的竹竿,大声地吆喝着,不让那些企图逃回鸽笼里的鸽子降落下来,他那个样子真是投入极了。
琼花想,天空是一座多么好的舞台呀,那个少年在那里驱赶着他的鸽群。他是在做着怎样忘情的演出呢?他是怎样地想要征服那座舞台呢?或者,他是想要摆脱他无人知晓的孤独吗?琼花这么想着,她有些迷惑。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那男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着,那女孩子在草地上坐着,那男孩子挥舞着一根细长的竹竿子,把疲倦不堪的鸽子一次又一次地轰赶到天空中去,那女孩子抱着双膝坐在草地上,迷惑地看着奔来奔去的男孩和掠过头顶的鸽群,他们那个样子给过路的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终于有一天,琼花忍不住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她冲着在草地上跑来跑去的他说。他把手中的细竹竿高高地举起来,像举着一杆旗帜,在空中搅动着。他没有听见她说些什么。
“你不应该那么对待它们!”她提高了声音说,“你不该把它们赶到天空中去。”
党旗站下来,回过头来看她。他看那个小女兵。他在她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惊讶。这一回他听见了她对他说的话。他的汗流得真多,它们都流进他的眼睛里去了。他像一条潜水的鱼儿似的圆睁着他的眼睛,不住地喘着气。
“你说什么?”他问她。
“我说你不该把它们赶到天空中去。”她说。
“为什么?”他还是问。
“它们累了。”她说。
“我也累了。”他说。
“你累了吗?”她说。她是在揶揄他。
他晃了晃头颅,把一圈汗水晃落下来。“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是坚定的,“你什么也不知道。”他说。
“那些鸟儿它们自己会飞的,如果它们想要飞的话,它们会那么做。”她说。
“它们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吗?”他有些烦躁地说。他说这话时显得相当的固执。他很吃惊自己会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孩。她会背诵很多令人伤感的诗,还会唱很多他从没听过的异国歌曲。她的嗓子有点沙哑。可他还是被她深深地迷住了。他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被自己生硬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掩饰着挥舞着竹竿,把那些企图降落下来的鸽子再度驱赶回天空中。
“飞起来!给我飞起来!”他朝它们喊道。
“我就是不让它们停下来!”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是一个可恶的孩子!”她咬牙切齿地说。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再说话,他们也不再对视,天那个时候已经黑下来了,天空中有一种神秘莫测的颜色。草地不大容易和天空的颜色区别开来,如果从远处看去,草地就成了另外一处天空,他和她是另外两只鸽子,只是他们与别的鸽子不同,他们停泊在那里没有飞。
琼花是什么时候离开草地的,党旗不知道,直到琼花离开草地之后,党旗仍然在奋力驱赶着他的那些鸽子。他光着脚丫,挥舞着竹竿,在沉寂的海浪似的草地上奔来奔去。他把那些疲惫不堪的鸽子追赶得东扑西跌,他那么做的时候真的像是一个顽固不化的坏孩子了。
十、党旗成了一名士兵
暑期最后的日子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从天气的变化上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征候。入秋后的太阳仍然是顽固的,在整个白天耀武扬威。空气溽湿而沉闷。天空晴朗得奇怪。一到晚上风就止住了,让到处游逛的孩子们在黑夜之后平添了一份寂静的紧张。
自然这种紧张的气氛多半是由孩子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假期将毕,新学年将要开始。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快要结束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不想抓住每一分每一秒的快乐时光呢?
党旗在那段时间里一直厮守着他的鸽群。他每天都在草地上挥舞着他的长竹竿,顽强地训练着他的那些鸽子。在他执拗的训练下,鸽子们终于一改懒散的恶习,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它们再度成为天空中骄傲的精灵。它们一只接一只从云上飞过的样子,让所有看见它们的人都为之一振。
院子里的孩子们因为失去了党旗和南昌两个头儿,就像抽掉了主心骨似的松散成一堆沙,不再具有战斗力,被别的院子的孩子撵得鸡飞狗跳,在后来发展的火药枪大战中,院子里的孩子初战即告败,最终只能可怜巴巴地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一旁当看客。辉煌不再,屈辱随之而至,在烽烟四起诸侯割据的战事中,孩子们眼里的泪水不曾有一天干涸过。
军旗在那段日子里显得很激动。军旗怀着悲壮的心理,要夺回院子已逝的风光。他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寻衅,打桃踢瓜,最终总是落荒而归。有一次他和通院的几个孩子狭路相逢,军旗抢先出手,结果寡不敌众,被通院的孩子一直撵进了院子的大门。那帮孩子站在院子门口喊:“没听说过吗?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军旗屡败屡战。军旗一点也不想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军旗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为自己的武器不优良,那叫英雄气长,长缨苦短。军旗有好几把自制的火药枪,它们老是臭火,打不响,漂亮是空漂亮的,临阵时来一手哑火,显出自己的空当来,让人家从从容容地朝着软肋处踢,哪有不输的道理?
军旗没办法对付这个,就来找党旗。
党旗心不在此,但党旗很欣赏军旗不服气的禀性,就接了军旗的活儿。
党旗先检查了军旗的那几支枪。党旗一检查就笑了。
党旗说:“你这是什么?”
军旗说:“是火药枪。”
党旗说:“这也算火药枪?”
军旗说:“它们偶尔也能打响。”
党旗说:“难怪你让人家撵得鸭子飞。”
军旗说:“蒋匪军八百万还是美式装备的呢,不照样被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小米加步枪消灭了吗?”
党旗点头,说:“把你能打响的步枪拿出来我瞧瞧?”
军旗就一副沮丧透顶的样子。
党旗开始动手改造军旗的武器。党旗先将红铜枪管上了几道箍,再修理撞针。党旗的撞针是重做的,用一枚钢钉,在砂轮上磨细了,截断,烧红,淬了火,安装在枪机上,试试击发,轻脆响亮。党旗又找来几发六九式步枪子弹,卸了弹头,倒出火药,分别掺进军旗做好的子弹里,这样就做成了。党旗把重新装配好的火药枪给军旗来试,头一枪就差点没把军旗的手震麻。军旗得了火力威猛的武器,双目放光,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高家庄、马家河子一带,统统死啦死啦的有!”
在暑期最后的日子里,党旗的梦越来越多。那些梦全都与战斗有关,党旗在他的梦中永远都是一名勇敢孤独的士兵。他在冲锋陷阵或者被敌人团团围困。党旗在一片焦土的阵地上奔跑扑跌,四周是一片火海。他打空了枪膛里最后一发子弹,从虚浮的泥土中扒出滚烫的手榴弹向蜂拥而至的敌群投去。他鲜血淋漓,撑着一根爆破筒站起来,他高声喊道:“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党旗在那样的梦里总是一蹬腿猛醒过来。身边是国旗和军旗恬静的呼吸声,更远一些的地方传来鸽子躁动的梦呓声。党旗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噙着泪水想,我又长高了一截呀。
院子之间的火药枪战在暑期最后的日子里迅速升级,大有由局部战争演化成世界大战的趋势。为了院子的荣誉,党旗和南昌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再度结盟出山。他俩带着院子里的孩子与别的院子的孩子进行了好几次恶战。在一次大战中,党旗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大皮帽子,提着满满一篮子顶上了火的火药枪,只身冲入对方的阵营中,把不可一世的对方撵得鸭子乱飞。那一次战斗使党旗名声大震。
火药枪大战的结局是来自大人们的强力干涉。有好几个孩子在火药枪大战中受了伤,有一个孩子甚至被铁砂子崩瞎了一只眼睛。院子里召开了紧急会议,强制性地收缴了大量的火器,同时责成各家各户对自己的孩子严加管教监护。军人的管教单纯而干脆,痛快地施以老拳是最简单最管用的方式,孩子们遭到的血腥弹压是可以想见的。弹压之后,各家各户都加强了对自己孩子的监管,以防止他们野火再燃。但这不管用,仍然有一些不畏强暴的孩子事后瞒天过海地溜出封锁线,怀里揣着新制造的火药枪在旷野中游荡,院子里甚至不得不派出警卫连的战士到外面去追缉那些小亡命之徒。院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采取了一种釜底抽薪的办法--给各家各户的孩子排名单,列入名单中的危险分子,一律纳入秋季招兵的计划之中,让他们到部队当兵去。姜维已去,蜀中谁人能为大将?院子里孩子们的队伍若不再度瓦解,那才成了怪事。
党旗在名单中被排在最前面。
十六岁的党旗穿上了新军装。
党旗穿上新军装的样子是很英武的,就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党旗过去也穿军装,但那时不同,那时他穿父亲缩了腰身的军干服,好看有了,却不像。如今他穿的是属于他自己二号新军装,他一穿上属于自己的军装就真的是个兵了。党旗穿上军装后在家里待了几天,有好几次,他在家里走出走进的时候妈妈看走了眼,问他:“你找谁?”等妈妈看清那个英武的军人不是别的什么同志,而是自己的儿子时,妈妈的脸上就有了一种若有所失的笑意。
军旗对党旗羡慕得要命。军旗老是要求穿一穿哥哥的新军装,党旗没有答应。党旗不想让任何人动他的新军装,但是党旗把他所有的烟盒和糖纸都给了军旗,他连那两本《反杜林论》和《苏共(布)党史教材简编》都送给了军旗。军旗一下子成为院子里最富有的财主。军旗欣喜若狂。不过说老实话,军旗即便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烟盒和糖纸,他还是想穿一穿哥哥威武的新军装。
国旗很伤感,一副忧郁满怀的样子。党旗知道国旗,党旗把鸽群托付给了国旗。党旗说:“你要把它们养好,别让它们长得太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走了,你就是家里的老大了,你要把家保护好。”他伸出手去拍国旗的肩头。他不知怎么一下子想到了“兄弟”这个温情脉脉的词。
党旗还去找了一次琼花。党旗想去告诉琼花,他已经当兵了。党旗还想告诉琼花,他不想当一名开汽车的兵,也不想当那种架桥铺铁路的兵,他想成为一名冲锋陷阵的兵,到战场上去,党旗要告诉琼花,那就是他的梦。
党旗穿着整整齐齐的新军装,穿过草地,穿过操场,来到了宣传队的驻地。
党旗站得笔直,说:“我找琼花。”
一个女兵说:“你找谁?”
党旗说:“我找琼花。”
“琼花?”那个女兵露出迷惑的神色,“哪个琼花呀?”
党旗知道是他把事情弄拧了。她们不知道谁是琼花,只有她和他两人知道。琼花就是琼花,问题是她们谁都不知道。党旗仍然站在那里,站得笔直。他想那个名叫琼花的女兵会走出来的,她会快乐地冲着他喊:“嗨,你的鸽子呢?它们飞得怎么样了?”
那个女兵很快认出他来了,“是你呀?你不是那个打篮球的男孩吗?你穿上这身军装我都认不出你来了。”那个女兵一认出他来就明白过来他是来找谁,“你是来找简小芸的吧?简小芸她不在,她随队下去演出去了。”
党旗转过身来往回走。有一阵党旗什么也没有想,他走在路上的样子就像一名很老练的士兵。后来党旗开始想了,党旗想,不要紧的,就算我不说,你自己也能看到,那些鸽子它们飞得有多么棒。他还想,就算我没有亲口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我是一名多么出色的士兵。党旗这么想着,他把胸脯挺得更高,他就这么一直走向家里。
党旗离开家的那天早上去了鸽舍。
党旗爬上楼梯,打开鸽笼,那些漂亮的铁青、瓦灰、点子、霞白、麒麟和宝石眼儿像熟透了的果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从笼子里滚了出来,它们全都冲着他咕噜咕噜叫着,然后分散到屋顶、水池子边和草地上去。
党旗先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的鸽子们。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鸽子们的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老朋友,或者说,他就是它们当中的一员。然后党旗扬起了手臂,那些鸽子,像是知道他的心境似的,一起张开翅膀飞向空中。它们如同一道温暖的风,从党旗的头顶上飞过,远远地飞入云朵中间去了。
这就是飞翔呀。党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