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是该回自己的家了……
丛 玫
1986年7月25日
五
朵朵发了一夜的烧。他是让文章带到东湖游泳感冒的。
先看荷花,再看根雕家曾华的根雕展览。朵朵吃了好多好多冰激凌。朵朵说冰激凌“味道好极了”,吃了还吃。文章说你爸爸不给你买冰激凌是老抠。朵朵想了想说是的。文章说咱们去游泳。朵朵说游泳干什么?文章说去和小鱼儿交朋友。那咱们就去呗,朵朵说。文章换了一件粉黄的泳装,朵朵索性天体。朵朵问鱼儿在哪儿呐?文章说你把头沉到水里去。朵朵捏了小鼻子勇敢地往水里扎,扎得一岸人大惊失色,文章哈哈大笑。
吃晚饭时文章慌慌张张抱着恹恹倦倦的朵朵回来。朵朵脸色潮赤,累得睁不开眼了,嘴里还不停地问:“文章阿姨,鱼儿晚饭吃什么呀?”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倒水拿药取体温表,乱成一锅粥。体温是三十八度,不算太高。服了药朵朵就在奶奶怀里睡了。
亚鸽问文章:“你们在水里待了多久?”文章说:“三个小时总有。”亚鸽苦笑了一下。文章又说:“我们抓鱼了。”然后就没话。有一件事文章没说。下水之前,朵朵盯着文章的胸突然问道:“文章阿姨,你有牛奶吗?”文章慌忙掩住胸,照朵朵的光屁股打了一下,说:“小孩子不准瞎问。”朵朵固执地说:“我妈妈没有牛奶。”一想起这文章就脸红心跳,这话不能告诉亚鸽。
十点钟后朵朵开始发高烧,体温到了三十九度,塞了一粒肛门栓也没止住。妈妈沉不住气,催亚鸽去卫生所请医生。来了个护士,打了一针,说早上再不退烧就得送医院。护士走后朵朵迷迷糊糊说梦话,说“嘎公鱼”、“这可怎么办呀”、“牛奶”什么的,一多半亚鸽解不出。亚鸽和妈妈都在身边守着。妈妈一见朵朵睁眼就问:“朵朵喝不喝水?甜水。”到下夜三点时朵朵醒了,蒙眬惺忪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爸爸,朵朵好难过。”然后很快又沉睡了。看着睡沉了,妈妈就说:“亚鸽你也去睡一会儿,明天还忙呐。”
亚鸽很累,但他没有睡意。他坐到书房里点了支烟。
朵朵是跟着他长大的。刚满月,她就离开家了,从此再没回过这个家。儿子从小就很争气,除了要吃要屙,从来不哭。满月后是个夏天,亚鸽带儿子睡。孩子小,不敢开风扇,亚鸽就用羽毛扇远远地赶风。儿子睡觉不老实,老是往他怀里拱,亚鸽先是让他,但一会儿又拱上来了,一夜里,父子俩就那么满席子转圈。三点钟一道奶,五点钟一泡尿,那以后,亚鸽就不敢再合眼,六点半钟得爬起来洗漱去上班。就这么,儿子一天天长大了。
亚鸽就那么迷迷糊糊坐到天亮,书房里满是烟味,睁眼时已是凌晨六点。去妈妈房里,摸摸儿子的额头,已经退烧了,脸蛋也不那么红,只是呼吸不太稳。轻轻推醒一旁和衣而眠的妈妈,小声说:“妈,朵朵好像没大问题,我去所里了。”妈妈揉揉眼说:“你去吧,有事儿我往你单位打电话。”一会儿又追出来说:“亚鸽,你也要注意身体,瞧你那张脸,死灰死白的。”亚鸽没说话,去电话机上取院门的钥匙。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电话就响了。唐道理说:“亚鸽,你的。”亚鸽去接。电话是文章打来的,“亚鸽,朵朵怎么样?好点了吗?都怪我,我不知道孩子不能下水。我以为水里有鱼,他会喜欢的,昨晚我一夜没睡好。”“没事了。”亚鸽说:“早上烧已经退了。”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昨晚医生给打了一针。小文,谢谢你。”因为出了这事,文章提不起精神,一会儿就放了电话。
快到吃中饭的时候亚鸽往家里拨了个电话,妈妈说儿子已经跑到院子里给葡萄浇水去了。然后叫朵朵,朵朵拿起电话慌里慌张地说:“爸爸是你吗?朵朵还发烧,好高好高的。奶奶说朵朵可以不上幼儿园。”亚鸽说:“那你干吗往外跑,太阳晒死你。”朵朵说:“奶奶说朵朵可以活动,是奶奶说的。”亚鸽放下电话时心里松了口气。转身对唐道理说:“主任,我下午去教委,是N大学神童的那件事,也许明天来不了。”唐道理抬起头说:“行了,别的室都没坐班,我们也松点吧。有事你往这儿挂个电话。我不能挪窝,太太老清我的铺。”
中饭时亚鸽又接到个电话。“喂,我是小周。”亚鸽放下饭勺,“你好,你出差刚回?”“嗯。是去烟台,全国冬季订货会。”皮线那头的女声怯怯的,一点不像大公司业务员那种应该充满自信的声音。“哦。”亚鸽说了一个字,再不知该说什么。也许该谢谢她打电话问候过自己的父母,但那好像离自己太远。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跳了一下:“喂?你最近忙吗?”亚鸽醒了一般,“哦,还好。”什么叫“还好?”他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又找不到更好的回答。很忙,一个调查报告要赶着上,两篇论文刚起了头,好几篇报告文学都赶上交稿的时间了,编辑撵着屁股催。要这样回答有不耐烦的意思。不,闲得很,室里半年没有过指令性任务了,整天瞎转悠,一室谈麻将二室侃物价,要不大老爷们凑一块儿聊自己的儿子鸡儿什么颜色……这样呢?更不行!所以“还好”属中性,怎么理解都行。“那么”,皮线那头又传来怯怯的声音,“这样好,我怕你碰上什么事。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别忘了告诉我。还有,我在烟台给你儿子买了一套童装,潮州中外合资厂生产的。”亚鸽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头那个姑娘,口气尽量显得和婉:“小周,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以后你别再麻烦了,你老外出,开销大。”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出来:儿子不喜欢。上次过“六一”,寄去一套《阿童木》,题一行字说是周阿姨送的,转身就不见了,以后在垃圾筒里发现,已一页页撕得惨不忍睹。
她不是大学生,没有那种逼人的自信和骄傲,那种知识女性的自我膨胀。她从不贸然找亚鸽,一年也难见到一次,就这么若即若离。到了圣诞,照例会收到一张不落款的平平淡淡的贺卡,那一份情已全在里面了。但从未提起过,一句话也没有。所以亚鸽不能把握,连拒绝的权利也没能给他。又是一种女人。
回家的路上,陆亚鸽没有忘记到新华书店去给儿子买那套世界童话配乐故事带。二十盒,一百一十元。这是儿子的指令性任务,亚鸽也就做得十分认真。
一进院子的门,就见朵朵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膝头上放着一只椰壳碗,里面一小半红晶晶的樱桃,朵朵一个一个小心地捏起来,塞进嘴里,极认真地吃。看见陆亚鸽进来,朵朵咧嘴一笑,继续埋在膝前吃他的樱桃。朵朵跟着陆亚鸽时间长了,学会了陆亚鸽的深匿感情,不露声色,很少大悲大喜。陆亚鸽常常有些不快,这孩子太缺少孩子气。
妈妈在厨房里指点小保姆做饭,见亚鸽回来就跟进书房,说:“朵朵已经彻底退烧了。今天还是打了两针,怕他再烧回来。明天改服药,医生说,要坚持服两三天药。”亚鸽点点头。爸爸本来在自己房间里看报纸,这时也出来了,在妈妈身后站了一会儿,没轮上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转回自己屋里去了。
突然,朵朵在院子里惊咋咋喊:“糟糕啦!出问题啦!”亚鸽和爸爸妈妈同时冲出去。朵朵惊慌地喊:“爸爸,朵朵出问题啦!”陆亚鸽紧张地问:“出了什么问题?”朵朵说:“我把核儿吞下去了!”三个大人都松了口气。陆亚鸽安慰说:“没关系,以后会屙出来的。”朵朵想了一会儿,最后放了心,继续埋下头去专心地吃樱桃。
爸爸妈妈都转回屋里去了,只留下陆亚鸽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发痴。
六
程前:
你的三封信是队里的同事送到医院来的。同事还告诉我,一位中年男子两次到队里找过我,他说他是大学里的。我知道那是你,只能是你。程前,你不敢告诉别人你是市委的。你不会撒谎,干吗偏偏又要学着撒谎呢?你以为那会损坏你那光明的虚荣,那身道德的外衣吗?或者是怕伤害了你那教师妻子和你们的女儿?你总是企图把自己包裹得很好,让别人看不到你通体圣洁下的不实,就像四年前那个你……
我在东湖的这个偏僻的医院住了十天了。先前是另一个医院,但我不想有人找到我,包括我的家人。
现在回想起来是荒唐的。那个家,那个空荡荡的家,比起我身处的这个四方白壁制造出的寂寞,其实坏不到哪里去。人自己支撑不住,世界上所有的角落就都不存在温暖和光明了。逃避和怨恨都不是武器,现在至少我是该知道这些的。
好像我已经熬过了那段最寂寞的时光,这十多天,我已渐渐摆脱了失眠,居然又有了梦。这个医院有个副院长是我父亲的老同学,他每天都到病房来看我,陪我坐上一会儿。他从来不追问我什么,好像他除了我的病情,其他什么都不关心。我忽然觉得老年人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善解人意。我甚至渴望永远待在这位老人身边,永远待在这片白色的世界里……
程前,我现在觉得安静多了,平心多了。
团里连续演出了十几场,都是省服装进出口公司设计的新式样,然后又准备挑选人参加电视台和中国商报举办的服装大奖赛。我鬼迷心窍,在头几天的表演中连续出现失误。团长很恼火,终止了我的演出合同。要我回家待几天,等大奖赛结束后再回队。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不想回那个家,那个家里有太多噩梦在等着我,等着我回去,再吞噬掉我。父亲的家是不能再去了。原想就这么在团里住下去,可现在团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提着我的红衣箱,郁积的孤独无处排解。我好累好倦,只想找一块无人的草地,扑下去痛哭一场。在三民路上了一路电车,街上到处是人,人最孤独莫过于在人群中行走。而我要摆脱孤独,那辆电车送我到了水粜湖,在付家坡站我得到一个座位。车上的乘客在水果湖全部下完了,直到售票员不耐烦地喊:“下车了,下车了!睡着了吗?!”我才提着箱子,慢腾腾地下了车,车门在我身后怪声怪气地碰上。我好累好倦,但我不知道能去哪儿,什么地方能容我栖身。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想找到一个没有人看见我的地方。我累,好累好累。但那个地方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这么走,毫无把握和企望地走,不敢停下来。我害怕一旦停下来不走,寂寥就会把我消化掉,化成一缕空气。我突然想,空气中不知道有多少孤独的冥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