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终日空飞舞。
奈久长难驻。
海潮虽是暂时来,却有个、堪凭处。
紫府碧云为路。
好相将归去。
肯如薄幸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
——秦观
火车在山岭中盘旋,偶尔穿过一段隧道,笛声隆隆。窗外的风景突然转变,厚重的水泥墙壁迎面逼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褚未染摘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单手按压着眼部周围的穴位,疲倦的合上双眼。手边厚厚一沓文件,被他轻轻的扔在桌面。直到巨大的隆隆声响渐渐远去,才睁开眼,目光落在沈醉线条柔和的侧脸,凝神半晌。
手指轻轻压在桌面,出声轻询:“沈小姐,你对这趟山城之行有何看法?”
沈醉正在电脑上翻阅从前的卷宗,神情极是专注。忽然听见清清冷冷的祈使句兼疑问句,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眨眨眼,抬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的褚未染,决定用反问句来表达心中的疑惑:
“你不是,已经下了决心么?”
当时在李进的办公室里,他把山城的情况分析得透彻明了,结论早就呼之欲出,怎么现在却来问她?虽然答应了师兄在他任职期间提供帮助,但是,即使算上那见鬼的“情侣”身份,她也从未想过越俎代庖。
类似他这般精明的世家子弟,自然与李进那种打拼多年才上位的官员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魄力,最泛滥的就是勇气,反正哪怕最后结果不如预期,也会有人出面收拾。
她与他的出身不尽相同,却也不缺乏这方面的体会。
褚未染重新将眼镜架上鼻梁,沉沉的目光扫过来,周遭的气压立刻降低了几十帕,“沈大律师,我只想听听你的意见,全方位、多角度、不隐瞒的!”
没兴趣看她打太极,他继续紧逼,“别找借口,也别推托,我知道你不是没有主见的人。”
在动身前,陈子墨曾嘱咐他,官场之上步步为营,万不能小看任何人,不管是对手还是朋友。虽然他对沈醉的能力持保留态度,但对李进还是有几分信心的,毕竟,能得到陈子墨称赞的人,必有其过人之处。
至于沈醉——他仔细回想过,从见面到现在他们之间的交谈不多,大多数时间是在相互攻击,唔,或者说调侃。沈醉的应对很有分寸,她不主动攻击,也从不退却,即使他偶尔的挑衅,也能轻松的反击回来,而且是打在最让他难受的七寸,每每让人哑口无言。
这样的沈醉,似乎也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无用……
沈醉的笑是从鼻孔里钻出来的,有点冷淡,有点无奈,有点轻讽。眼前这个人并不相信她,却又要做出一副广开言路兼听而明的态度,让她很不适应。不过褚未染确实有一句话说对了——她还真的是,有点儿想法。
“褚副市长,请问你需要哪方面的意见?刑事、民事、还是经济的?”沈醉弯眉轻轻一挑,嘴角欢快的翘起,“千万别跟我说全都需要,我才不信!”
褚未染微微一哂,剑眉斜挑,回答简明扼要,“经济。”
他此行的目的,无论举着打黑除恶的大旗,还是打着整顿治安的名义,最紧要的无非是让社会稳定下来,把当地经济搞上去。所以无论情况多复杂褚未染的目标只有一个,除掉经济发展的桎梏。
以山城现在的境况,只怕麻烦少不了。如今都提和谐社会依法行政,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依靠法律手段铲除毒瘤,既清除违法势力,又不会引起恐慌,一切都能以正常的经济运行轨道处理。
“很好。”沈醉笑,眉眼弯弯。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才是关键。
眼睫微垂,扫过电脑屏幕上红红绿绿的表格,冷静的开口,“不法行为的实施者都会有掩盖真想的本能,尤其是经济类型的犯罪,更具有隐蔽性。所以我想,褚副市长此次的山城之行,大概真的要像李师兄说的那样,以静制动,乱中取胜。”
“沈律师是想建议我——浑水摸鱼?”褚未染墨黑的眼中光芒细碎,隔着平平的镜片,更显深邃,“只怕是山城的水太深,若真的搅浑了,怕是,不好收拾。”
“唔,水至清则无鱼。”沈醉轻笑,淡淡反问,“若非水浑了,哪有那么容易抓到鱼?若非水够深,又怎么会抓到大鱼?”
褚未染目光灼灼的望向她,久久不语。
她说的不错。他们在明,对手在暗,许多事情又是见不得光的,肯定有多深藏多深。如果他们就这么大剌剌的追查,不仅什么线索都查不到,搞不好直接被某些人从背后下了黑手。所以,想方设法让对方放松警惕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沈醉干脆的把电脑合起来,右手中指习惯性的摩挲着小小的银色LOGO,来回抚弄,“放心,不管对方隐藏得有多巧妙,总会有线索。经济犯罪,必定离不开经济活动,只要他们还需要赚取利润,就必定有迹可察。”
核反应堆埋得再深,也有泄露的可能。终归是披着的合法外衣,骨子里的劣根性又怎能掩盖得住?
所谓天道昭昭,不足惧矣。
“可是——”褚未染深井般的眼底泛起波澜,长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语气轻缓,“可是鱼儿却深知渔船的行动安排,每次都能赶在渔船到达前逃之夭夭,时机拿捏得,天衣无缝。”
所谓沆瀣一气,便是如此。
不是计划不够周密,不是行动不够隐蔽,只是,敌人太狡猾,且有如神助。至于这尊“神”么,谁都没办法去喜欢。
沈醉杏目缓缓眯起,望着他的脸,有意探究,“这么说,你的前任便是如此落败的?”
“唔,不止。还有前前任,和前前前任。”褚未染的眼中滑过一抹深意,缓缓扯开嘴角。
“如此。”沈醉点点头,忽然有些雀跃,“那么,你在山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吧?”
褚未染清冷一笑,缓缓扫过那张幸灾乐祸的俏脸,没说话。手腕一转,手中的文件“啪”的扔过来,绷紧的下颌朝她努了努,示意她看过再说。
沈醉伸手接过,大略扫过第一页的内容,眉头不由得收紧。
沈教授的得意弟子们如今混得大多还不错,在各地都有些成就。沈醉这两年跑案子,也受到不少师兄师姐的帮衬,比别的律师方便许多。比如一些公安系统的内部资料,她可以拿来参考。
虽然这些东西不能直接拿过来作为证据,但也给她办案提供了不少帮助。至少,能让她在决定是否接下案子之前,提前预判一下辩护结果。虽然为当事人辩护是律师的职责,但从小在嫉恶如仇的父母言传身教的影响下,沈醉很难真正去罪有应得的嫌犯辩护,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一般来讲,沈醉能了解到的讯息都是比较准确而且深入的。但是,褚未染给她的这几页纸上,许多情况她却知之甚少。
杏眸扫过男人的清俊侧影,淡淡的惊诧涌起——原来倜傥风流的表象之下,掩藏的竟是这般犀利峰锐。
不知那双满含笑意的桃花眼背后,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之的心思?或许是因为她自小看惯了父亲醉心学术,实在不能理解有人会对政治这东西执著如斯,究竟是什么魔力,让他们肯为了权力付出良多?
沈醉淡淡垂眸,翻阅的速度越来越快。
匆匆翻过最后一页,不免心中惆怅,看向褚未染的目光惊疑不定。却见那人仍是一副事实即是如此的淡然神情,瞧着她静静颔首。
他的笑容平静,语气淡然,仿佛在说明天的天气,波澜不惊,“是不是很惊讶?小小一个山城,竟然牵出这许多事体,也难怪没人能压得住。不过,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大部分是坊间传言,拿到法庭上是作不得证的。”
沈醉将文件放回桌子,一瞬不瞬的看向对面的男人。他此刻肃静无波的表情,却给她一种莫名的信心,比起初见时优雅含蓄的笑容,她更愿意相信此刻的褚未染。
想到那里面的桩桩件件,沈醉不禁头痛,“你预备怎样?”
“唔,如你所言,以静制动,上兵伐谋。”清冽的嗓音和着铁轨的撞击声,沉沉传来,明明未见波折,隐有金石之音,仿佛有着无比的穿透力,轻而易举的蛊惑人心。
“不过,还有一点,” 褚未染黑眸如墨,“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小小的山城,人均GDP不过中等偏下的水平,却有着一大批长期盘踞在建筑、矿山、餐饮、娱乐、交通运输、农副产品批发等领域的黑恶组织,将本就不太繁荣的市场牢牢控制在少数人手里。
他们不但在生意上打压对手,还通过放水、设赌、敲诈等手段疯狂敛财,肆意榨取资金,以致山城的银行贷款总额一直处于惨淡经营的水平。
凡此种种,触目惊心。
生活在这样的社会,山城的百姓该如何压抑和痛苦,眼看着临近省市一个个崛起,自家却外强中干,空有大好形势,却奋起乏力。就像一个久病体虚的病人,表面上看来尚可,内里却早被病痛抽干了精血,空有一副架子,却无论如何使不上力气。
他们所要面对的挑战、困难和诱惑也都是前所未有的,人们在这些前所未有的事物面前迷失,也情有可原。虽然毒瘤的存在短期内可能并不会影响社会的正常发展,但长此以往,却会耗费掉整个社会的生机和活力。褚未染说要将其连根拔起,也是唯一的出路,只是这条路,并不好走。
希望这一次,他们可以,不虚此行。
褚未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划过一个弧度,落在她的脸上,“这些人很会利用法律上的漏洞,清楚案件侦破的惯例,也下足了功夫,所以才拿他们无可奈何。”
“你想我帮忙?可是,你怎知我一定帮得上忙?”沈醉挑眉,她当然知道,越是幕后的黑手隐藏越深,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根本动不到对方的根本。
“我并不知道。”褚未染剑眉斜飞,自信而张扬,眼角微微上挑,丝丝笑意盈然眼底,“不过,就算帮不上忙也没关系,小醉,你大可以乖乖做我的女朋友,什么也不必多想。”
沈醉狠狠剜他一眼。这人,没一句正经!
褚未染的嘴角淡淡勾起,浮起一丝戏谑,“本来,我以为李局长会推荐一个公安局长人选给我,可他却推荐了你。”
沈醉挑眉,他则视若无睹,悠悠一笑,百媚横生,“沈醉,你并不是我的选择,但是,我却希望你能够成为我的选择!”
初初相见,他不喜她的直白,不信她的稚嫩,然而他愿意接受她,愿意拿这样一次关系前途的机会信任她,不仅仅为了李进的保证。
他的嗓音清冷低沉,仿佛三月的微风,柔和中犹带些许凉意,“李局长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若我身边带着大批人马杀过去,对方一定早早望风而逃。他们躲上个一年半载的没有关系,我却没有这个时间。”
把笑意收进眼底,他面色平静的看向她。“而且,有沈律师这么漂亮的女朋友陪着,我也很有面子啊。”
沈醉冷哼,见鬼的面子!
若她真的没一点用处,怕是天仙下凡也打动不了他吧?漂亮的女朋友?见鬼,他这样的家伙还能缺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