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落,搴珠箔。
此时景物下萧索。
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
吹罗幕,往事思量着。
——李存朂
上海直达山城的Z909次列车上,四人座的软卧包厢,只一对男女安静对坐。
时值初夏,这趟列车上多是去山城旅游的乘客。往日鲜少满座的软卧车厢,此时已是满满当当。所以当列车员换票到这里,看见空荡荡的包厢时,纵然极力掩饰,也掩不住明显的诧异。
年轻的小姑娘已经在这趟列车服务了一段日子,见过的乘客算不上多,但也绝对不算少。
抛开头顶那两张空着的铺位不论,单是眼前这对男女的神采气质,已足以引人注目到让她忍不住多瞄几眼。
虽然作为一个爱岗敬业的列车员,这样是很不合时宜的行为。
男子靠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一叠文件,正看得专注。两条长腿沿着桌边伸出来,浅咖啡色的裤管修长笔挺,整个人显得无比闲懒,偏偏却又给人一种气质高华的感觉,毫无半点市井流气。
对面的女子却是一身淡紫的瑜伽服,美好的身段纤秾适度,这会儿正盘坐着,一部轻薄的手提电脑摆在膝头,手指灵巧的在键盘上敲敲点点,同样聚精会神。
这两个人并没有讲话,甚至还隔着一段不算小的距离,看在旁人眼里,却恰恰是一幅再和谐不过的图画,美景良辰,美女俊男,令人艳羡。
“呃,两位……的车票请出示一下。”列车员有些迟疑,但仍是轻声催促,虽然很不忍心破坏此时完美的画面感,但规矩摆在那儿,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只能尽量将声音放低,务必让自己成为随时被忽略的画外音。
“喔,好的。”沈醉垂着头,漫声应了一句,又敲打几下键盘,才伸手去手袋里翻找。
褚未染也是一样,目光掠过最后的几行字,嘴角微微轻哂,这才放下文件,随手将车票递出去。
列车员赶忙接过,轻声说谢谢。褚未染抬头朝列车员微微一笑,复又低头,手指轻轻翻过纸页,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仍是专注于手中的文件。
不过是20来岁的小姑娘,工作并没有太久,普通话里还带着山城的口音。此刻被褚未染的笑容所撼,竟讷讷不能成言,手里的对牌亦迟迟未能递出。
沈醉恰在这时候递出车票,轻声招呼了一声,小姑娘方才回过神来。尴尬不已的帮他们换了票,红着脸把两人的对牌胡乱塞到沈醉手里,说了一句“再见”便急匆匆的落荒而逃。
沈醉望着门口有些愣神儿,隔了片刻才转回头,轻轻一哂。仔细瞄了褚未染两眼,单手一扬,将牌子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扔了过去。
待开口时,已经带了些许戏谑——
“褚副市长,请问您以前任职的地方,是不是也这般受妇女同志的欢迎啊?”
看刚才那小姑娘的样子,似乎对褚未染这样的外貌气质没有丝毫抵抗力。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微笑而已,就能让小姑娘神魂颠倒,真不知道,若是这家伙刻意而为,会是怎样的壮观景象?
褚未染的注意力还在文件里,听见响声,下意识的抬起头,反应迅速的伸出手,捞起那枚小小的铝质对牌,脑子里回放着她刚才的话,随口问道,“喔,什么妇女同志?”
沈醉轻扯嘴角,看他一脸的茫然,笑而不答。
褚未染淡淡挑眉,细一思忖,才突然低低的一笑,“这个么……也未见得,”他随手把对牌扔在桌上,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眼前不是就有一位‘妇女同志’,从一开始好像就很不待见我的样子么?”
盈盈笑意突然凝住,沈醉方才还是恶意取笑的眼神,立时化作锋利的眼刀,狠狠的、接连不断的朝着褚未染砍去。
这人!真是一点儿亏都不肯吃的。明明斯文儒雅的像个书生,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偏偏每次回击都切中要害,与他之间仅有的几次针锋相对,她大多被压制得毫无辩驳之力。
这样的经历,在沈醉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可谓稀有!
想当年,沈醉的牙尖嘴厉是出了名的。从初中到大学,凡是有她参与的辩论赛和演讲比赛,很少有冠军旁落的经验。即使在工作之后,庭辩环节她也很少有被对方逼得说不出话的经验。偏偏遇到这个看似温吞的褚未染,她开始屡尝败绩。
褚未染被她瞧得有些心虚,尴尬的移开眼,抓了一瓶纯净水,狠狠灌上几口,这才恢复惯有的从容,倚在长长的靠背上,慢声问她:“请问这位‘妇女同志’,在下可是有什么地方惹您不快了?”
看见沈醉脸上浓浓的悲愤,他乐从中来,心情愉快的继续道,“说出来吧,我也好慢慢改进,”特意强调了慢、慢两字,殷勤客气,“不然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这两个身负重任的临时‘情侣’,如果每日里相看两相厌,岂不辜负了李局的一番心意?”
狠狠的瞪他一眼,沈醉的心情更加郁闷。本来是她调戏他,结果被人家反调戏了,挫败的失落压得她内心愤愤,瞧着那人嘴边的笑容愈发觉得刺眼,于是忿忿低头去看腿上的电脑。
没了对阵的对手,褚未染也只好把目光收回,重新盯在手中的文件上。
山城的麻烦已经到了该彻底解决的时候。但真正动起手来,会引出多少麻烦、牵扯多少暗桩?到时候谁有这个魄力承担后果?地方上有能力、有经验的人选一箩筐,上头偏偏点了他这个资历尚浅的新人担纲,目的何在?
他是真的懒得去想那背后的勾心斗角,反正他也有意做点事,也就半推半就的顺水推舟了。至于扫黑不成反被黑的后果,他更是自动忽略——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迎难而上。
褚未染在心里苦笑,李局长的这个主意,别说沈醉不乐意,他还不乐意呢!
李局长不会不知道,他的这趟山城之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底气十足。他需要的是一位有能力、有经验、有胆略的助手,可李局长却这时候硬给他一个“女朋友”?
看着对面的沈醉,褚未染轻叹,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无法拒绝,索性让她发挥所长,人尽其用吧。
不算宽敞的空间里,除了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惟有手提电脑里的CPU风扇,低沉的嗡鳴。
沈醉盯着电脑屏幕,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她一路纠结许久,还是没有想明白,怎么就上了褚未染这条“贼船”?似乎从褚未染出现那一刻开始,事情就开始偏离原本的轨道。
李师兄不愧在官场沉浮数载,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骗人时会不自觉摸耳垂的小伙子了,给人下套儿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都怪她一时心软,才着了道儿。可是,她明明都已经拒绝了,为什么还是被打包上了西进的火车?
想起刚才电话里小助理声声泣血的控诉,心里更是一阵阵的发闷。想她沈律师如今人气颇高,虽然接案子一向精挑细选,手头这个案子又意外中止了,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别的工作要处理啊!
昨天才刚取证回来,来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就直接“萨有那啦”了,也难怪她的助理要尖叫,换了谁都得叫啊……
这次被师兄“卖”到山城去,沈醉是有上诉过的。
沈醉的父母在工作上各有立场,常会在家里为了各种原由“当庭对峙”,关于沈醉的管教和培养,同样采用了这种方法。沈醉也习惯了从他们互不相让的辩论中去体会隐藏其中的关怀和爱心。
不过父母这一次的反应,却让她大感意外。
一直以来,沈教授和岑检察长由于各自的职业立场,常常会在公事上意见相左,也没少在家里各执一词的理论争吵。沈醉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在父母争辩的时候,不为任何一方的收买和高压所迫,坚定的保持中立国的立场。
可在电话里,他们竟然难得的统一口径,异口同声的叮嘱她好好努力,不要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这让她委屈莫名,天知道她为什么要为这事儿努力?又该怎样去努力?难道要她努力当好别人的冒牌女友?不是她矫情,褚未染这样的男人,从纯欣赏的角度她不讨厌,从工作的角度她不反感,可若是从情侣的角度……恕她无法想象。
或许是突然跳出来的“情侣”这个词让她有些烦躁,于是皱着眉合起电脑,把目光放在车窗外疾速掠过的山景。
早春的时节,青山翠柏,泛着淡淡的青色,远远望过去如同茶树上软软嫩嫩的嫩芽,青翠可爱。湛蓝的天空浮着大朵的云,在夕阳中显得温暖柔润,好像绵软的糕点,被涂上了亮晶晶的果酱,十分诱人。
沈醉忽然小小的恍惚了下,记忆深处的几个零碎的片断,渐渐清晰起来。似乎也是这个时节,她也这样和别人搭过火车,轰隆隆的车厢里,笑语不停,漫长枯燥的旅程因为心情的愉悦,也变得轻松起来。
她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整张脸孔都浸润在暖暖的阳光中,嘴角缓缓的拉起,笑容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