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深秋的一天上午,我正为一份刚接到的刑事判决书怒火中烧的时候,李贺笑眯眯地推开我办公室的门,他说好久没来和老朋友叙叙友情了,今天正好顺道过来看看。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我用一分钟时间就可以观察出他形如李贺,然后会有办法两分钟内就让他走人。但对李贺不行,如果他有事,一定得帮他解决,否则他会在凌晨三点打电话来叙旧。这种事他没少干。我拧着眉头审视地看着他,说你顺道个鸟,有屁快放,我忙着呢。我并非仅仅因为其他烦心事才对李贺态度不好,我一度认为叶玲对他过于仁慈。李贺上次离婚上法庭前来我这里探讨的法律问题我记忆犹新,我有理由认为他坚持不离婚的动机不纯粹。我不否认,如果叶玲刁难李贺一些,我心里会相对安慰。坏人不让他尝尽苦头他就会轻松地继续作恶。如果没有李贺被清退一事,叶玲感受到的虚幻幸福可能会更为短暂。这点李清远比叶玲清醒。
李贺不顾我故意翻弄桌上的卷宗开始从叶玲说起,他说叶玲很苦,每天在店里劳累一天回家里还要面对一个拖累她的废人,还偏要假装着和颜悦色。我明知故问,谁是废人。他说,我李贺啊,我不是废人是什么,在家里都呆两三个月了,还没找到工作。我不理睬他。李贺接着说,我不是没想过和叶玲一起经营小吃店,叶玲每次看到我焦躁的时候都那样情真意切地建议,但她越这样我越不愿意接受,我不想让她养活我,而且女人对生活要求不高,我却不能。这些年在外面闯荡,我算是活明白了。他停下来神定气闲地等待我提问。我等着他说,但终究熬不过他,只好提问,明白什么。他笑眯眯地像揭密似的回答,钱啊,这年头没钱不行,没钱的都只能装孙子,要有钱,我也不至于被追杀亡命天涯了。看他一副训导的样子,我的愤怒一时没忍住,又开始攻击他,你现在才明白,真蠢到你外婆家了,叶玲把你当过孙子吗,你没钱可不是从昨天才开始的,你要他妈的明白被追杀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赌博,我见识过太多赌鬼的下场,只有三个:逃跑、被杀或自杀。
不知为什么,我总会被李贺激怒,而且从不想在他面前保持一点涵养。但李贺不为所动,继续按部就班地讲下去,但工作确实不好找,我现在他妈的也像刚毕业的小年青一样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就不明白那些人干吗死揪着我的过去不放,这种看待我的缺乏变化的眼光真的有时使我想,还不如重操旧业再赌去,不然他们还失望了呢。但你也不要为我的工作去托人,我不会要,就像我不可能接受叶玲的施舍一样。我冷眼看着他,沉默。谁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呢,以前我或许会信,我承认一切是从那十万块钱开始改变的,人就这么现实和盖棺定论,现在我认为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把李贺尽可能地想坏,不然我相信了他的谎言即使没有损失也会觉得自己很失败。李贺认真地看看我,又说,我现在有个想法。你知道,房价在肥城上涨得很厉害,现在卖房子该算是愚蠢之极的行为吧,但有些人非要坚决这么干,他们非要立即把我母亲的房子卖掉,想尽快分钱。有人还干脆说这只是为了提防我。一个坏蛋决心变成好人的时候,就不该这么令人感到可怕了是吧。我沉默。
李贺等待了半晌,见这次看来真没有应承了,只得咂咂嘴无奈地接着说,也许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现在确实在打这房子的主意,我甚至给他们写了租赁合同,从北京回来,我就向他们坦言我不要那房子分毫,但他们好像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一反两年沉寂的常态,最近四处奔走张罗着卖房子。
我漫不经心地问,你要那房子干啥。
李贺似乎没听到,自顾自地说,我知道叶玲找过你,说要撤销协议书什么的,我十二万分反对。我需要压力,只有从压力才能振作起来。
我大声地拍着面前的卷宗,说,你有屁早放,我忙。
李贺快活地笑出声来,说你别赶我走,谁让你是我最后一个朋友呢,当年你可为这个十分地沾沾自喜,平生我只骗过你一次,还是在性命与欺骗你之间进行选择,我别无选择。我租那房子想开个店而已。
我问,什么店?
李贺说,你放心。一个酒吧而已。你帮我跟他们说说。
我心突然静下来,明白了自己刚才一直焦灼不安的原因,现在李贺的目的我终于知道了。我手响亮地拍在卷宗上的一只飞虫上,然后轻轻一挥把飞虫的尸体扫走,慢悠悠地说,你这个忙我帮不上,对不起。
李贺看来去一点也不失望,他仍然信心十足地说,我肯定会经营好,我给叶玲出了字据借了十万做本钱,她拼死也不要立什么字据,我拼死才写好硬塞给她的。我会做正当合法生意,你放心。
我毫不客气地说,我一点也不放心,即使我能说动你那群亲戚我也不会帮你。我不能把叶玲再往水坑里推,你好自为之。
李贺怔怔地盯了我半天,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转机,受伤的神情才逐渐从脸上显现开来。他起身告辞,临出门前说,我母亲那张借条在你这儿是吧,他们没找我要那笔钱我就知道母亲肯定给了你,他们才被蒙在鼓里,你不用担心,我会尽快还给你的。我说不急。我本想说,我根本不打算要了,但看他的样子确实不忍心再刺激他了。李贺又说,不用担心,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求你了。他走的很决绝,但我注意到他已经有些佝偻。
如果不发生李贺被撞的意外,这事会就此终止了。一天李贺骑摩托帮叶玲去乡下运蔬菜的时候被一辆公交车侧撞在地,左大腿粉碎性骨折。他足足住了三个月的院,才能拄着拐杖下地。医生断言,他一辈子也离不开拐杖了。一个残废人还能干些什么呢,叶玲痛哭着这样问我。其实我觉得她好像因为李贺的残废轻松不少。据李清的分析,那阵子叶玲天天挂在口边的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首先是焦虑,几成废人的李贺是什么也干不了了,她到此刻才真正被赌鬼李贺戕害了。第二层是责怪,但不是针对李贺而是针对我,一个这样的人还能干什么损人害己的坏事呢,这样的人弄不出什么五毒俱全的酒吧的。李清表示赞同,她用不符合她年龄和性别的玩世不恭的语气说,这样的废人,即使嫖娼,也得人搀扶着。能看出,她十分的幸灾乐祸。
我并非是接受叶玲的说法,而是同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撮合李贺的亲人答应了一份协议,房子过户到大姐名下,李贺租赁,租金二十年内由二姐三姐均摊,租赁每年五万,十年一付,二十年后由大姐无条件收回房屋。
我问李贺,不到二百米的空间怎么经营酒吧呢。其实我是想问他到底想做什么生意。李贺不是一个愿意做一般业务的人,否则他早接纳叶玲的建议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了。李贺来求我的最终目的只不过想十年之内不用付租金,至于他以后要不要付,那是听天由命的事情了。李贺豁开嘴朝我笑,你先别管。我怔在那里,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同情他。我早该知道,李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永远不是一个能干好事的人。
不出一个月,李贺的“沙场”酒吧就开始营业了。从北京归来的李贺是肥城第一个在招牌上写上“发呆”这些诱惑字眼的人。不出三个月,在原先的两层上李贺又加盖了三、四层,发呆之后又多了两字:棋牌。我警告李贺,你这是变相的赌场。李贺大嘴一咧不以为然,说那些大街小巷琳琅满目的美容院还就是正儿八经光明正大的妓院呢。这是正常娱乐符合时代潮流,那么大规模的洗浴城那么多堂而皇之的肮脏服务,没有人管的,因为消费者就是管理者。李贺说棋牌就是棋牌不是赌博,方晓你不懂你那旧脑筋早落伍了。我为之语塞。李贺学着奸商嬉皮笑脸地说,你不会没去过洗浴城吧,那为什么不能到我这里玩玩牌呢。李贺还给了我一盒名片,委托我在认识的管理者中散发,他还扬言每带去一个客人都会给我提成。李贺有赌界的众多朋友,他的生意好得令人伤心。
李清专程来安慰我不要伤心更不必自责,她说,李贺可算是活过来了,近来他红光满面笑容发自内心的舒坦拄着拐杖走路都哼小曲一步三跳。李清还像个专业心理医生般地分析说,有些人看到破烂不捡不踏实,有些人不赌博活不下去,即使看看别人赌也是一种莫大享受回到家直呼过瘾。我们无权剥夺这些爱好和自由,因为这无异于扼杀一个虚弱的生命。人生太痛苦了,幸福感太少了,我们非要那样做符合道义但不人道。这个世界糟糕透了但仍给了每种人一个天堂,赌场就是赌鬼的天堂。我沉思良久,最后仍不无担心地说,出了事怎么办?李清憨厚地笑,说你当律师这么多年,怎么还看不透呢。她双手指天说,有些东西是天注定的,命也,人只能听天由命。
李清进入大学后学的就是心理学,本硕连读,毕业去美国公费读博。她借口需要叶玲照料生活硬生生地把后者拉去陪读,从此,十几年的过去与她们远隔重洋。
李清的聪慧在于,她在双手指天的那一刻或许就看到了整个事件的结局。这个糟糕的世界没有天堂,所以与天堂有关的一切梦想都必然被现实击溃化为泡沫最终消失。李贺一定参与了赌博,这个去北京闯荡几年占肥城风气之先的赌鬼知道光明正大的赌博不会有事,因为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赌博和嫖妓一样可以被视为娱乐。从法律角度来说,那些过剩的精力没有这些消解的渠道会把社会变得更糟,现在监狱里关着的强奸犯已远比八十年代少就是明证之一。但李贺的不幸是天定的。
2008年春天,肥城开始重新规划搞大发展,李贺的赌场就在拆迁之列。赌场在两辆推土机的交相夹击下瞬间灰飞烟灭化为乌有。李贺又开始四处奔走寻找场地,可惜肥城的人们仍缺少京城的先锋观念,在大发展的巨幅广告牌的日夜召唤下仍因循守旧,所有人在知晓李贺的租赁目的后都拒其于门外。其时,叶玲与李清远在美国,我不太清楚,自李贺开赌场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应该和几年之前家里债主盈门时区别不大,至少在我这个外人看来,叶玲走的并不留恋甚至决绝而且从此杳无音讯。这想来令人伤感,又索然无味。
李贺又在一个春日的上午推开我办公室的门,这次他直接与我进入正题,亮着打着石膏绑着绷带的右胳膊给我看,说他因公负伤,正在要求赔偿,并递给我工伤鉴定书。我端详他半天说,你这并不够七级。他带有蔑视意味地笑起来,鸡有鸡道,犬有犬道,赌鬼也有赌鬼的道数,你不用多问。我又问,确实因公?这次李贺很诚实,嘿嘿笑着,边吞口水边说,你是我最后一个朋友,我不瞒你,我早上出门办私事摔倒的,但……。他又递过来两份证明书,两家公司的副总都证明他在办理业务中受伤。
我说,为什么是两家?李贺又嘿嘿笑起来,递过来医院的证明书,证明他需要一大笔营养费和继续治疗什么的,而在我看来,他的胳膊并无大碍,甚至我都认为,石膏绷带都是他故意弄上去的。我审视着他。李贺说,我现在想让两家公司都赔偿,我同时在两家公司上班但他们彼此不知道,你从法律角度帮我分析下怎样规避风险把两笔钱都拿到手。我突然控制不住地暴跳如雷说,你滚,你妈的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李贺还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生气了是否还有挽回余地地伸手过来按我的肩膀。我蹭地站来,有跳过桌子去揍他的冲动。我手直指着他一叠声地让他赶快滚。李贺愣了半天,发现这次是真的,他的表情瞬间十分灰暗,悻悻地说,老方,我日你妈的,你可是我最后一个朋友,也是我唯一没有搞掂的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贺。以他的聪明,这两笔钱最后肯定都能弄到手。然后他就从肥城销声匿迹了。有传说认为李贺也拿着那两笔不少数目的钱去了美国,寻找叶玲和李清,并最终过上安稳而与世无争的生活,当然,这只是一种美好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