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神思恍惚地递给我报纸,我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表情对我目前的处境大可不必了,还有什么更糟的需要去经历?我在江子用红墨水圈出的位置——他还富有力度而潦草地在圈内打了个大叉,这点又和林凌的行事风格如出一辙。几天来百无聊赖之中,实在没什么好想的,我就总是联想起林凌与那位语文老师的相似之处,并荒唐而随机地论证江子的心理——看到如下信息:
司法作为社会和谐的最后一道屏障。根据当前省内的经济形势,出于践行科学发展观和维护社会稳定的需要,2009年9月17日嘉省人大六届四次全体会议通过决议:所有执行不力或被执行人逃逸的案件,从决议公布之日起由公安机关协助执行。其后罗列了四项高屋建瓴的象征性原则和十二条实效性极强很有打击力度的具体措施。
于此,我不知不觉就成为某种意义上的通缉犯了。
我看着江子不安的神情,心里萌发出一种感动。感动有时可以拯救一个人和一段快要死亡的感情。我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我想冲上去拥抱他,安慰他,对他说没事的,我不是罪犯,只是一个逃逸的被执行人,聪明的人们是不会利用严刑拷打的方式来抢劫一个穷光蛋的。然而我出口的话却是,你怕了?我眼光里充满了可怜与轻蔑。不需要任何考证,我一眼就能看出江子也背负着逃亡者的身份。逃亡有时是形式意义上的,它无所谓于你是否离开家乡。
在我走投无路急于抓救命稻草的时候,我曾经给江子打过电话试图借钱救急,但移动告诉我该手机号码已经取消。当强制执行前的最后一天夜里,与林凌商量着逃亡地点时,我当着林凌的面连续打了十几个电话。那些人以前都称兄道弟,不能完全说我们是酒肉朋友,我们曾经合作过共赢过,彼此都信誉良好,我们曾经互相借过钱,互相帮忙解决过业务上和三姑六婆的许多问题,我们可能还把彼此的城市当作第二故乡。其中一个人在我家连续住了七十多天和我们一起过了中秋节,还把林凌渊博而又芜杂的国画理论知识和绘画的皮毛全都学会了。但现在,他们要么不接电话要么接了以后立即哭诉自己的困难和控诉万恶的金融危机,要么说自己正在逃亡的路上,只有一个人——跟林凌学画的那个人沉思了一下说,我正逃到一个朋友这里,要不你也先过来。我感激他,并且羡慕他,他毕竟还有朋友愿意接纳,这就是他还愿意邀请我的本性原因和本性优点。
我又给银行张科长打电话,他无论何时何地从不会不接我电话,因为他第一句话总是可以说:筹到钱了?那赶快来还了吧!我沉默半晌,然后像个乳臭未干不经世事的毛头小伙子装出满腔激动的样子急切地说,张科长,我是第十一次求你了,你再贷我一点,兄弟之间不会亏了你。那边是深不见底又波涛汹涌的沉默,我等了良久,实在憋不住了说,老张,你不救我,我只有逃了。他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说,兄弟,贷款的审批程序那么严格那么复杂你又不是不知道。狗屁严格,狗屁复杂,以前财务等在我办公室里看我给老张打电话,我刚放下电话她就开车去拿钱了。老张又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说,你看你信誉那么不好。狗屁信誉,以前我三个月没有还他们贷款情况仍同上述,他又什么时候顾忌过信誉,几年来的好酒好烟山珍海味出国旅游的机会各国洋妞的滋味一匝匝厚得惊人的钞票就是我的信誉。我最后调整气息装出开玩笑的口吻说,那我只有逃了。他装腔作势更大动静地叹了口气说,出去躲躲,也好。他立即又严肃又快速地说,那好,我还有会要开,先就这样了。近来,每次他都以这种毫不留情的方式强硬结束。但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妈的,老张。
林凌低头长时间注视着自己日渐粗壮的腿,这次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势在必然地攻击我的这些朋友。她踌躇片刻,起身去关灯,又一声不响地坐在黑暗里。半个多时辰后,她拨通了江子的电话。接着,她从橱柜里的垃圾备用袋里搜罗出一千元钱,用一张纸写上江子的新号码,我就连夜逃亡了。她总是第一时间知道江子的号码,哪怕江子也已在逃亡。
其实这么说毫无意义。林凌与江子之间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有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是,林凌好为人师却一直无处释放,江子有恋师情结不仅有过挫折而且至今无以释怀,唯此而已。世间情感或思维的火花的产生有时就这般简单,无趣且没有更为深邃的内涵,但也可以顺应或投合当事者的心理需要,甚至还可以称之为机缘。总之,此刻的我,从道义上说,对江子除了感激之外不应有其他的正常情绪。
江子说,这下,方总你居然成了变相的通缉犯了。我漠然笑着摇摇头,表示无可无不可。江子忧伤地看了我半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促地翻口袋,掏出一个身份证递给我说,我这两天一直在办这事,给你弄了一个新的身份证。我接过来,那上面的名字是任我行。是我的照片。江子为什么会有我的照片?
江子说,这是真的,你放心用。怎么弄来的你就不要多问了。江子在这个城市的能耐看来还不小,尽管他同样在过着逃亡的日子。以前我能比他更牛,一天就可以让七个老乡拥有崭新的身份证,但现在显然不行了。所以有一句话是永远正确的,爬得越高,会摔得越惨。
我把那张硬纸板一样的东西随手扔在单人床的角落里,神色木然地弯腰坐着,我已经不想在江子面前掩饰自己垂头丧气和颇受刺激的样子了。以江子的聪明,他当然明白我所受的刺激来源于何处,但我敢肯定远比他能想象出的要复杂得多。
江子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了我半天,突然鲁莽地拉我起身。他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在楼道里,他并非搂着我的肩,而是握紧我的手,并一点也不掩饰他随时准备挽救的架势。
在“江南遗韵”大酒店的门口,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美男子一看到江子就远远地大幅度挥手,虚张声势欢迎的样子溢于言表。他笑起来的脸像一朵美丽的鲜花不小心被溅上了数不清的零星屎点,他浑身涂满了刺鼻的浓烈香水。经过江子的介绍,他本着小商人的地道性格使出吃奶的劲头握着我虚浮无力的手。他长时间摇晃不已,并盛情地以各种方式表达着我下驾光临他的感激之情。我依旧神色漠然地看着他,对他的长篇大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领头走进包厢。他屁股肥大,腰肢粗壮,走起路来一摇三摆,像只怀孕的蝎子。
坐定后,江子又实事求是地把我隆重介绍一番,因为他用不着虚夸。刘胖子(我记起来,刚见面他表达感激之情时已提过自己的名字很多次了,现在他自称小刘)又赶紧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毕恭毕敬地与我握手。他说,小刘我(他看上去应该比我大十几岁)对您是早已耳闻,您的名头对我那简直是如雷贯耳。近日得缘一见,想不到竟这般平易近人。说完他就一直保持着极为灿烂的笑容俯视着我,我知道我再一句话不说,他看来就永远不会回到位置上去了。我说,我落难了。
于是,整个饭局上,都围绕我落难展开交谈,他义愤填膺地大声咒骂着我的落难和金融危机,说到中途,实在无法遏制愤怒的他会突然站起来,一动不动高举着杯子,掏空自己所会的所有词语继续大声咒骂。我不得不举起杯子找他干,他马上堆上笑脸,显出极为豪爽的架势大幅度地仰头一口喝了,把杯子猛地顿在桌子上,坐下又开始大声咒骂起来。他看上去当下活得很是光鲜,说不定还因为金融危机发了点横财,但他又仿佛——如果我的落难和金融危机也是个有生命的东西——即使是为了我,也立即会拿起桌上的刀叉义不容辞地去捅死它的。
我专心吃菜喝酒,很久没有这么香甜可口的美味佳肴摆在我面前了。我注意到江子也是。我们吃喝得很愉快。
临近结束,刘胖子说什么都要让我答应他一个“无理”的请求。我不想再生是非,歪靠在椅子上神态慵懒地说,有什么事你说吧。他做出很羞惭的样子,几欲出口,突然又一个劲地恳求我先答应他。我现在还有什么可被人求的,他即使要去杀人也犯不着雇我这样的。我说,好的。他顿时像个孩子似地手舞足蹈起来,拍着桌子又笑又叫,他说,我现在开一个咨询中介公司,什么都做,我在几个中部大省都设立了劳务输出接收点,现在工作不是难找么,我给他们介绍工作,接过来培训,再输入企业,并帮企业管理,当然你放心,我也为这些农民工维权。他突然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以一种沾沾自喜又努力表现得不屑一顾的语气说,我已经受过好多级政府的表彰了呢——只有刚有点做大苗头的小商人对这些狗屁不值的荣誉视若珍宝。你来做我们公司的副总,哦不,你来做老总吧,一定要来,我让贤,晁盖连梁山都可以让,他让的可是梁山啊——晁盖让过梁山吗,他说成宋江还差不多。
我举起杯子看着他,他赶紧又很豪爽地找我喝干,便满脸期待地长久看着我。我不愿与他对视,便低下头专心吃菜。他突然又声大如雷地说,这事我早和江总说过啦!我侧头看看江子,江子看看我,转头看看刘胖子,又转头看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表示同意,于是匆忙点点头说,是的,说过。他说完就低下头专心吃菜。我又专心吃了很长时间菜,中间还找江子干了几杯,然后抬头,看见刘胖子仍然双目炯炯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我便对他说好。
接下来,刘胖子除掉继续咒骂我的落难和金融危机之外,又开始极为煽情地畅想我领导他和他的公司以及他的美好前景。我和江子不停地吃菜、喝酒。我们都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