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江子还跟我聊了许多话题。他像个跑龙套的群众演员走马灯式地抛出一个个短暂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角色,他所有的话题都定格在舞台上的某一个瞬间,无问来由,也不关乎发展。我终于发现,这个昔日的破烂大王确实很健谈。但他至始至终没有说出他的故事,他或许并非有意遮掩,没有必要,他可能只是在乎他的故事会给我再度冲击,因为一度身为江总的他不可能从金融危机中逃脱开去。他顾忌得很有道理,人生的可悲性和戏剧性就在于,一个人可以在巨大的灾难面前表现得坚韧无比,但却可能因为劫数之后的丁点情绪而轰然坍塌而彻底萎顿于地。不过,善良的愿望也无法完全抹杀人最真实的考虑和念想,它们仍然以一个皱眉、一个口型、乃至鼻翼的扇动或者头发在风中拂动的姿势而不经意间泄露出来。它们像体内不属于主人控制的寄生虫一样,总是因为封闭的空气所迫而非要出来放放风不可。事后,我对所有的话题都自然而然地忘记,但对其中两个却记忆犹新。他跟我聊起了经济学上的“微笑曲线”和《劳动合同法》,看来,林凌改变他不少,他同样有潜力成为博学家,尽管他和林凌一样不能也不屑于深入。
江子悲天悯人地说,我们该引进的是一个产业链,可是你看,我们引进的只是微笑曲线最底端的加工制造业,你要知道,美国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将所有的加工制造业全抛掷到国外了,在国内只留下位于微笑曲线最顶端的服务业。而我们却对前者视若至宝,并且谨慎遵循五千年的习俗传统那么蔑视后者。我没有接口,沉着半边脸歪着嘴角找他干了一杯,因为没有讨论之必要,它不仅涉及经济问题,它当然和历史、政治、社会、心理、人性等等一切全部纠缠不清,不仅解决不了,它们直至现在并将永远不可能分开得了,只有比林凌还博学百倍的人才能弄清它们之所以如此的原因的皮毛。而且,顶端和低端有区别吗,美国街头一只蟑螂的暴死,细究起来,金融危机都是逃不了干系了。
江子还说,我怀疑有人存心是看笑话的,你不觉得吗?《劳动合同法》偏偏是颁布在08年初。那时金融危机下的歪风邪气刚刚盛起,它的作用仅仅是助长某种邪恶的气焰,把人们心底已磨损了五千年仅存的善良也全部杀光了。于此,江子透露了一个信息。他只是拖欠了员工两个月的工资,却被仲裁委依据新的《劳动合同法》裁决了几倍的赔偿金。当他有天晚上趁黑去办公室打算还淘换一点东西出来卖掉以应生活一时急需时——收破烂本是他的本行,但现在也无用武之地了——他那些垃圾中转站的员工们早已得他真传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以他从业近十年的经验,从偌大的办公室里居然都淘换不出一件值得一卖的东西了。其实,更为确切的说法是,办公室被洗劫一空了。这不合法律,但绝对无可指责,因为它符合金融危机的逻辑。我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彩好像组合成了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纯真中却潜藏着恶意,久看之下就让人有点不寒而栗。
临分别时,江子警告我,楼道里没灯,担心摔跤。我带着酒意在城市街道上闲逛了一下午。没有丝毫不正常的迹象,人们依然脚步匆匆或闲情逸致地漫步,从路边的橱窗里看上去,我也显得闲情逸致。这无可厚非,自从有人类这种生物以来,世界上越来越多迟钝的物种,水泥、钢铁、子弹、无线电和人。如果说成人类有天生无视伤口的智慧和勇气,或者人类的伤口总有短时间自动愈合的功能,也没什么不可以。
我晚上回来,特别小心,但江子的咒语还是应验了,我在楼道里摔倒了,两次。在小黑屋里,我坐在淡漠的黑暗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对面楼房里暖意洋洋的灯火,满面血污地给唐道德打电话。
唐道德毫无热度地抢先说,听说,你也逃了。
我说,那三百多万什么时候还我。你还我我就能回家了。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你别让我带着你。
唐道德想都不想地说——他根本不需要相信这类话,那已经类似于我们以前见面时信口而出一句荤话就算打个招呼问好了,他和我一样,早听说并且自己也说过千万遍了——哪能呢。我不比你好,就是因为企业小好苟延残喘一些,我也正在周密计划逃跑呢,债主们早打上我家门了,我很擅长狡兔三窟吧,但也不顶用了,家里除掉我老婆和儿子都给他们搬走了。他们真可爱,你不这样认为吗?他们居然手眼通天地能把我家的水、电还有预交了二百块的燃气都停了。天,要债的人无所不用其极,太聪明,令人惊叹。我正苦思冥想着有没有办法托托人能把燃气卡里的钱也取出来应个急呢,你有这方面的熟人吗?对了,你在哪,我明天就来,我们聊天还有个伴。我还是筹够了路费的,把我儿子的连环画册和邮票都卖了。这房子就快不属于我了,今天有个陌生的狗日的在电话里咋呼咋呼地通知我,好像,法院明天就来查封啦,他还他妈的好意提醒我先搬点东西走,日他大爷的,我还有什么好搬的。
我不借唐道德那三百多万时,他也跟嬉皮笑脸地说,哪能呢。我警告他借了不还我会整死他,他也说,哪能呢。我说是哥们就别算什么利息了,他也说,哪能呢。我中间无数次地找他要钱说再不还我救急我立即就让他缺胳膊少腿的,他还说,哪能呢。我跟他说我就要逃了,他仍然说,哪能呢。他妈的唐道德的哪能呢。他不知道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已发生了吗?他没看见萧条的天空、萧条的街道、萧条的五颜六色、萧条的眼中世界和萧条的人性吗?
我给唐道德打电话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满面血污,而且坐在不足五平方米的小黑屋内,又不愿在占据三分之二空间的单人床上躺下来,可恨的是,我还看见了对面的灯火。如果还有原因,那就是我逃了,他不逃我心里不平衡,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逃。我早不奢望他能还钱了,除掉真的整死他,对他我已经同样无所不用其极过了,没有效果,就像石头里孵不出小鸡来一样。指望唐道德有钱,就像指望蜗牛能一个筋斗也翻十万八千里,指望唐道德还钱,就像指望蜗牛不用翻伸伸腿就跨到月球上去了。
第二天夜里,我又在满面血污中给唐道德打电话——我已经说不好自己在楼道内的摔跤是不是出于某种故意了,得知他不用再逃了。就在我昨夜给他电话后的五个时辰,凌晨两点,他从十七楼那一刻还属于他的二百六十米的躯壳依然富丽堂皇的房子里掉了下来。他老婆在电话里柔声柔气不厌其烦地给我这样解释:方总,他喝多了,趴到飘窗上呕吐,那时风很大,他趴得很低,吐的很厉害,真的是因为醉酒,不是因为其他,我了解老唐,是醉酒……她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嘶哑,她最后还跟我总结说,老唐死了不是坏事,不用再遭罪了。她突然适时地哭起来,我就挂了电话。我不知道她到底意欲何为,想跟我表达什么,我对唐道德的死因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在黑咕隆咚的黑暗中只气愤地想着两件事情,妈的,老唐居然不用再逃了……他还有酒喝。还有,唐道德十七楼之下匍匐在地的和稀泥一样的尸体庄严地宣布,那三百万已经和他一起稀巴烂了。
第二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刚刚入睡,江子来敲门,他知道门没有锁。我最厌烦他从林凌那里学来的这一套——林凌除掉书房,进家里的每一扇门即使是我们的卧室,她都要敲门,并且同样如此命令我——我已经因为林凌而对他的虚套存在反感,我因为林凌的虚套才对他存在反感?我眯着眼睛慵懒地看着手表,让他足足敲了十分钟。
江子给我带来两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