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法回宋城之后,白乐天曾有意无意地询问过以下问题——即使他是采取编造故事的方式,仍然引起方法的警觉。
一个女人突然未有任何前兆未经任何提问地告诉你,她母亲死了,这是因为什么?白乐天仰望着天空的一角,那里乌云翻滚,像穷凶极恶的滔天巨浪一般向四下里掩杀。又是一年深秋了,当白乐天一厢情愿地以年计算人生目标的实现——或者说人生的变化时,他最终发现也许命运一直在同他开玩笑。他分秒必争,世界却似乎止步不前。最近不知从何时起因生命中的何种细节,他开始感到有一种阴郁的情绪,始终压抑着他所有的欲望。
婚姻并没有改变方法什么——有一种人,会从不因外界的什么而改变,他仍然一如往常嬉皮笑脸又刻意显得一本正经以示他对提问者或提问的问题格外尊重地说,因为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需要去深究的是这样的说法基于何种目的。他顿了半晌,有节奏地咳嗽几声,期待唤起白乐天的关注,但立即他又急不可耐却慢吞吞显得十分慎重地说,你没有发现什么……难道?
但白乐天一直处于沉思当中,对这个侵略性的问题置若罔闻。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白乐天若有所思地重新提及,并意图显示当时自己并非懵懂无知而是已经有所觉察时,方法对这句话却已无任何印象。由此可以说明,旁观者对事件的本质总是会一眼洞穿,不需要理由,也无谓于结果,即使他未经考察,即使他毫无善意,即使他信口开河,但他是个旁观者,他毫无感情寄寓其中。
白乐天事后企图证明自己睿智的觉察在当时而言只不过是内心突然衍生的一丝警惕,类似于浩渺无边的海面上被投入了一粒碎石,激荡起的涟漪持续的时间没超过一秒。
在一个郊游归来的夜晚,毫无睡意的白乐天与李玫像众多冒牌城里人一样,津津乐道地探讨城市还是乡村更适合人类居住的话题,并最终一致认同乡村更好——这多半基于刚脱离农村的可笑甚至可耻的优越感和莫名其妙不经推敲的恋旧癖。其实,白乐天对此事并无主见,况且如果行动反映真实心理的话,他定是倾向于城市,但李玫不容辩驳地选择农村时,他就没有理由反对,也没有必要组织理由去说服谁了。他倒乐于承认。人是一个矛盾体,他的想法与行动即使并不南辕北辙却也不必如精密的齿轮一样玩却切合。说到底,他不愿反对谁,自己或者李玫。
李玫脸上此时阴翳丛生,像大雨来临之前的热带雨林,她的神态看上去不知为何像一个能洞彻五百年世事的巫婆,她的语气听上去轻飘飘不着一力却字字清晰地落进白乐天的耳朵里。既然你我都认为住乡下好,我们为什么不去呢,她说,倒不如把这房子卖了呢。在白乐天未及体味或猜测个中含义来不及摆出惊愕的表情之际,就被李玫一阵绵长的咯咯笑声冲淡了。李玫在不绝的于耳的笑声中,像个恋恋不舍又颇为厌恶的女主人一样缓慢地扫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此后几天内,李玫总是找准合适时机重提类似话题,甚至有一天黄昏,满身疲惫的白乐天拖着沉冗的步伐回到他自认为暖意融融情意洋溢的家时,李玫告诉他,今天她去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下午就有意欲购房的买主前来看房,意向还不错。这一次,白乐天未经思考就拒绝了——这种想法才真正地发自内心。白乐天的拒绝方式干巴巴但一锤定音,他把李玫递过来的水一口喝干,然后把杯子顿在桌面上,目视前方说,你别想卖我的房子。
此事以后再无人提起,没有人知晓李玫从此闭口不谈的真实原因何在,但白乐天却一直耿耿于怀自己那天傍晚的态度,他认为李玫没有理由不因此受到伤害。曾经有那么几次,他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向这上面引,但他意欲交流的对象却从未搭理,装聋作哑也好,心存计较也罢,反正几天之后,白乐天认为风波已经过去,此前的不良影响也早该消失殆尽了。
一个多月之后,季节已经转入冬季,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早。当一个清晨白乐天醒来,看到窗外银装素裹的妖娆而静谧的世界,他从床上蹦起,快速走到窗前推开窗,大呼小叫着李玫同来欣赏雪景和感受凛冽而沁人心脾的寒风时,却无任何回音。
白乐天在屋里呆坐一天,等待李玫的回来。这一天他没有出工,因为他担心李玫没带钥匙进不了家门。他看见李玫经常用的钥匙就挂在石膏钟下面摇摇晃晃(石膏钟经过李玫的修理又开始走动了)。下午,他设想了李玫遭遇种种不幸的可能,甚至打算报警。黄昏时,天色反而更亮了,饿了一天的白乐天打算去楼下吃碗马兰拉面,打开平时放钱的抽屉,却发现前天刚收回的三万多装修款也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