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看到了我人生的走向,就那样,她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向黑夜。在黑夜里,在我们那间糊满旧报纸的房间里,她为我点亮灯火,给我烙了煎饼,把酱均匀而精美的涂在上面,她涂得那么专心,而后,她轻悄悄地走过来,递给我,没有一句话——你要知道,这时候任何的话语都会破坏这种令人柔肠寸断的氛围的——温柔而充满督促意味地催我吃下去,像妈妈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天我们会这样变老,在我们变老之前,当然我们会经历许多人生的磨难和波折,比如像我们前天去讨债一样,但是你要知道,她总会冲在前面,至少她会在我出门前叮嘱我别闹事,要注意安全,至少,我一看到她就觉得所有困难和痛苦都不值一提了。我们会慢慢一起变老,像鱼缸里的两条鱼。
第二天中午,白乐天缓慢地扫视方法不大的房间,企图做出更多的比喻。
方法装出醉意迷蒙的样子,拧着眉头睁大了眼睛看着白乐天。他显得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白乐天继续说下去,并不时扬扬手示意着。
白乐天仍然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他向下有力地按按手,要求方法和自己一样冷静下来,认真地说,就这样,就像这样秋天的午后,你听到了空气滋滋喧嚣声后面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宁静了吗,你不觉得那些纹丝不动的枝头流露出一种你理解不了的静谧之美吗,难道你不觉得此刻窗外街头那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中倾泻出一种你永远看不明白的人生平淡的幸福吗,你静下心,关掉你所有听觉功能,就那样专注地看着他们的表情,你会发现在这个城市里,你又回到了少年时光,回到了属于乡村少年的爱情理想中。她是多么符合我少年的目光啊,那时的黄昏,我经常一个人坐在田野里,坐在湖边,看着那一排排白杨树,还有那顶着破斗篷的渔船,还有那个干燥的小岛,这些你都知道的,但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想些什么。我那时是曾多么渴望走出大山去,来到城市中,然后,遭遇我现在这样的爱情,在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中。
方法把手中杯子使劲顿在桌子上,然后将手撑在桌子上,扬起一根手指不停地指点,他扭头半天,半晌才打出一个大大的酒嗝来。
我觉得很幸福,你不要嫉妒。白乐天鼓起勇气说。
要喝酒你就喝,不喝就滚,别在这里跟老子唧唧歪歪的。就是一场网恋而已。
起先是,但现在不是。我承认,昨天见面时我还只是想把她搞上床而已,后来不知怎么就变了。
谁变了,她还是她,你还是你。你那颗孱弱的缺少爱情滋润——哦不,缺少女人滋润——的心作怪而已。得了,别跟我提什么爱情。
说不好,你知道,爱情的转变总是让人言不由衷。
省省吧,我姑且就信你现在的感觉,但要等几天,你没再转变过来,我才信你的狗屁爱情。
你要知道,爱情来之不易,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方法大声吼叫起来,仿佛他曾经受到某位姑娘的爱情伤害,现在面对别人的幸福满心嫉妒的愤怒之火。对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肯定又和她提到我了吧。
这当然,白乐天得意地笑起来,你再一次成为我的主人公。
方法罚了一杯白乐天酒,突然来了兴致,说,你说她曾经问你她是不是精神病。
是啊。你认为?
方法挥挥手说,你已经圆满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只是要给你分析下她为什么来宋城的原因。
白乐天不屑一闻,但看看方法即将暴怒的样子,很勉强地做出洗耳恭听状。
方法说,据我仔细考究,原因莫过三种。
一,她是逃犯或在逃婚。反正她在逃。她要离开某个城市,就像我们以前有时为了躲债突然逃离一个城市一样。逃已经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个常态,它不仅显得决绝,而且潇洒。说好听点,就是玩失踪。不是逃这就是逃那,逃避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也好,仅仅为了逃避一时的不良情绪也罢,反正你已经成为一个收留者,或者可以说,收留犯。你收留的是某个城市容纳不下的东西。
白乐天高举起杯子,找方法干酒,见他不理睬,就准备一个人喝,却被方法迅速地夺过来,轻轻放在桌上。他接着说,
二,她其实一直在各个城市流浪,无所事事,但始终抱持一个目的,寻求刺激。这又是我们这个病态社会的一个常态。你不觉得她关于精神病的说法是那么老道吗,你不觉得当时你一直处于被动防守的地位吗,你完全被她掌控了,当然是现在更是。我也喜欢刺激,你不喜欢吗。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被一个陌生人从火车站接到家里,然后虚无缥缈地聊上一段或荤或素的话,然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的陌生的夜里上了一个陌生人的陌生的床。绝对刺激。来,喝酒。
白乐天看上去置若罔闻,但极力做出各种不予认可表情。一种复杂的笑意缓慢地从方法嘴角爬出来,一分钟后才缓慢的漾开在脸上,他说,想不想听第三种可能。
白乐天摊开双手,学着方法的口气说,你想说,我似乎就必须得听。
三,钱。敲诈或者诈骗。其实就这么简单,我需要郑重声明,这也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个常态。
白乐天说,完了?
方法很肯定地点点头,完了。
白乐天闭上眼睛,想了半天说,可是,我只感觉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