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在生产队干活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很短,母亲一般在清晨的时候就把中午的米饭烧出来了。她把它盛在上文提到的陶钵里,捂在还有余温的草木灰上。可怜我无所事事,整天像只苍蝇一样在陶钵附近转来转去。我不敢偷吃里面的米饭,只得时不时跑过去揭开盖子闻一闻米饭的香,有时候因为吸气过猛呛了风,害得我整天都在打冷嗝。终于等到母亲和姐姐回家,我又因为吃得太快腹痛难忍。
长大后我才听说人的胃是会越饿越小的,我的胃已经适应了饥饿,萎缩如一只杀猪人扔给狗吃的猪尿泡。现在,突如其来的粮食涌进了这只猪尿泡,你想想胀尿的滋味就会理解我为什么会在饭后只能蹲着。当然,比起饥饿造成的腹痛,这时候的腹胀应该说是一种幸福的折磨。
可是,也很难说。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当我们的肠胃迎来了米饭的眷顾,我们的灵魂却遭到了蹂躏。党小琴与那个男人的暧昧关系,此时正遭受村里人的猛烈抨击,有人怀疑大队保管员供给我们的粮食来路不正,但又找不到证据,他们就更加无休无止了。当我的母亲走在街上,立刻会引来嗡嗡的议论,成为吸引恶毒目光的磁场。当我和姐姐一出现,小孩们就会兴奋地喊起来:“不要脸,不要脸……破鞋生的小鞋……”
我们已经被一堵看不见的围墙隔离在人群之外。我会在羞耻、恐慌、憎恨的支配下,奔跑起来。我想逃出这个村子。姐姐却跟我相反,她会冲上去跟那些辱骂我们的小孩拼命。这样的场面总是以一个气愤的母亲带着受伤的孩子来我家索赔告终。
这中间,有一件事值得详细描述。
那一天,我想不起因为一件什么事,一个小女孩拿我母亲的称号骂我,我考虑到自己是个男孩,又比她大一岁,和这个女孩大打出手。结果,体质孱弱的我竟然被她打倒在地,我由此羞恼成怒,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按在地上。不料,她随手抓起一把沙子撒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眼睛挣不开,被她揍得鼻青脸肿。回家的时候,我的失败写在脸上,我家“那个男人”站在门口,他问我是被谁打的?我如实相告,并且说了一些别人骂他的话。
他气愤了,说:“走,我替你出一口气!”
他带我来到了那个小女孩的家,小女孩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篾匠,他家的生活一直过得不错,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炒花生吃。从噼啪作响的铁锅里飘出的香味能使人晕倒。我家那个男人理直气壮,进了屋直接逼问对方:“陈广庆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准备怎么赔偿?”
蔑匠师傅翻了翻我的眼睛,大概是看见我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抓了一把刚刚炒熟的花生放在我的口袋里,并且将他的女儿教训了一番。
说来惭愧,回家的路上,我竟然骑到了我家那个男人的肩上,心里多次涌上来这个男人比我父亲更厉害的想法。我对父亲陈汉民的思念彻底被这个新来的男人搅浑了。一路上,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花生了。我甚至已经忘记世界上有花生这种食品。当我回到家,没有舍得立刻吃掉我的“战利品”。我躲在屋后,像老鼠偷吃稻谷一样咬开了第一颗花生。我观察花生壳上斑斑点点的黑,是烧红的铁锅留下的痕迹,然后我用两根手指捏住一粒花生米,轻轻一捻,花生米上紫红的膜剥落了,我看见花生米真正的颜色是肉黄的,跟我们皮肤的颜色极其相似,但它的表面很光滑,显出了坚硬的质地——我用两颗门牙咬碎半粒花生米咯嘣一下的滋味,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竟让我联想起长大后与少女初吻时牙齿碰到牙齿的清脆。
在人的一生中,简直没有比这样的记忆更深刻的了。那些花生我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被我种在了屋后的泥土里。我想我有的是时间,我要种出更多的花生来。我瞒着家里人,用清水和尿液浇灌泥土下面的花生。我苦苦等待花生发芽、开花、结出果实,然而过了一个星期,当我在疑惑中扒开泥土,发现花生已经霉烂。那是多么悲伤的一天,我就像疯了一样扒开泥土,将霉烂的花生塞进嘴里,泥土、沙子和尿的气味让我直想呕吐。
第二天,我仍为霉烂了的花生懊悔、痛惜,我只能通过回忆来补偿我的损失,然而我回忆不出花生的香味。这时候,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推动着,又来到了篾匠家的大门口。我想再向他要花生吃。可我有些胆怯,在那里踌躇不前。这时篾匠刚好出来了,我紧张得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眼看着他就要重新回到屋中,我冲了上去,大喊一声(我真佩服自己的勇气):“别走!我的眼睛瞎了!我要你赔花生,赔花生……”
篾匠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他一定以为是一条狗冲他跑了过去,当看清是我之后就凶相毕露了:“赔什么赔?上次要不是王狗腿子陪你来,我真想揍你一顿!”
我不知道怎样跟一个大人对话,我只好装作我的眼睛里都是沙子,告诉他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没想到这一回篾匠不但不看我的眼睛,还这么说:“妈的,你小子跟你亲爹一样鬼,可惜你妈不要脸,你的眼睛就是她害的。你小子是不是偷看了你妈跟野男人干那事?嗯?”
我没想到赔不到花生,还受到了侮辱,回到家之后流下了眼泪。我想来想去,心里很不舒服。我就想到了报复他的女儿,小红。
我在抽屉里找到一枚铁钉,把它绑在一根木棒上,然后,我在小河边找到了小红。我从背后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手中的武器朝她背上捅了过去,没想到这时小红猛地扭过脸来,直听啊的一声惨叫,她痛苦得在沙地上打滚……
突然遇到这种情况,我非常害怕,撒腿就跑,先是跑回了家,怕小红的家人随后追来,我又逃到了山上。我在山上一直待到很晚。当我怀着忐忑的心理回到家,我家那个多出来的男人就上前抓住了我。他先是劈头盖脸打了我一顿,然后命令我给篾匠夫妇赔礼道歉。
没想到几天前还对我很好的这个男人,今天已经站在我的对立面,在这种情况下,一股宁死不屈的冲动支持了我,我咬紧牙关,任凭那个男人用竹枝抽我,我就是不道歉。我已经生死度外了。
夜半,篾匠夫妇才带着鼻子上扎了根纱布的女儿回去了。谈判的结果是我家赔偿五块钱医药费,并且承诺,假如破了相的篾匠女儿以后嫁不出去,他们就要把我弄到他们家去当上门女婿。
这真是太荒唐了,我用一枚细小的铁钉竟然捅到了一个老婆。可是,这样的结果与其说是我的桃花运提早到来了,不如说是一场噩梦突然降临了。
当时,大人们提出小红破相之后让我付出未来婚姻的代价,这种无稽之谈或许是随口说出的一个玩笑,开这样的玩笑是为了寻找一种心理平衡。但是,在一旁用敌视的眼神看着我的小红当真了。虽然在若干天之后揭开纱布,小红鼻子上那个洞已经被新生的肉填满,但她总感觉自己吃了亏,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于是,她就像当初我又去要赔偿一样徘徊在我家门口。我感到恐怖极了。
我对她说:“小红,你别做梦了,我不会做你老公的。”
小红说:“反正,你长大了要到我家里干活,给我爸做徒弟。”
我说:“我才不要给你爸做徒弟,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
小红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从那以后,我不但害怕看见小红,还害怕自己长大。这样的恐惧一直持续到我上了中学,小红的身体比我更早地发育成熟。这时候,我看见小红的胸脯,曾经的惧怕变成了渴望与她肌肤相亲的冲动,但那时候我们已经显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