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先把酒精和棉签拿出来,用棉签占了点酒精,在老太太的中指上擦了几下,又换一根新的棉签,这次没占酒精,把老太太的手指擦干。他拿出与血糖仪配套的一个笔型采血针来,上好一次性的针头,在老太太的中指上打了个眼,老太太用另一只手捏着,往外挤血。老爷子拿出血糖议,安装上试纸,在老太太的手指上吸点血,回头递给老太太一个干棉签按上。
血糖仪出来读数后,老太太总爱问一句,今天多少啊?老爷子从来不说准确数字,只是说稍高一点,或者说和每天差不多。老太太天天问不出准话,却天天不厌其烦地问着。
老爷子放下血糖仪,便从纸箱里找出一张医生给的表格来,去上面查相关的数据。老爷子眼睛有些近视,那表格上字太小,又经长时间使用,有点不清楚了,老爷子拿起表格到窗前,眼睛凑到表格上,找到数据后,老爷子去墙角的冰箱里把“诺和”笔拿出来,根据图表上提供的字数,调好要注射的胰岛素的剂量,这时老太太早就把衣服撩起来了,露出满是针疤的肚皮。老爷子再用酒精棉签给老太太消毒后,才把“诺和”笔按在刚消毒过的地方,按动开关。
打完针,老爷子把这些东西收拾利索,都放回到那个纸箱里,他对老伴说,是吃西红柿鸡蛋卤还是吃青椒肉丁卤?老太太说,我不管,啥得劲做,你就做啥吧。我现在是吃闲粮不管闲事,你做啥我吃啥,咱不挑食。
老爷子把纸箱搬到柜上放好,回过头来对老太太说,你倒是不挑食,你姑娘可挑食呢?天天来电话絮叨,我要是伺侯不好你,哪天回来还不得把我吃了。
老太太问姑娘又来电话了?老爷子嗯了一声,老太太问啥时候?老爷子说昨天晚上呗。老太太说姑娘有事吗?老爷子说她还能有啥事,还不是又想你了,找你说会话。老太太说我都有五六天没跟她说话了,我也想她了。今天晚上我不出去溜哒了,我在家里等她电话了。老爷子说你不用等,我都告诉她了,让她以后打电话在七点半之后,那时你早就回来了。
面条是从加工厂加工现成的,冻在冰箱里。整个合庄,就老爷子家里有一台冰箱。农村人基本用不着这东西,冬天家家都有不烧火的闲屋子和菜窖,那便是最大的天然冰箱;夏天家家都有水井,合庄的水深,一般人家的井都是四十多米。每家的井台边都有一条长长的绳子,他们把怕坏的肉食放到筐子里,用绳子系好,往井里一送便等于冷藏了。而青菜这类东西,是不需要冷藏的,他们长在地里,啥时候吃啥时候去摘,吃多少摘多少。老爷子家的冰箱,严格地说不应该算生活用品,而是跟那个纸箱子里的医疗器械算是一类的。这台冰箱就是为了给老太太存放胰岛素才购置的。
老爷子把加工好的面条分成小份,每一份正好够两个人吃一顿的。装在小袋子里,放在冷冻箱里。想吃的时候,拿出一小袋来。因为每天早上基本都是面条,老爷子在做的时候,也是轻车熟路。他先把煤底打着,锅里填上半锅水,插上鼓风机,让火自己燃烧着,等他给老太太打好针后,锅里的水也开了,他先沏出两暖瓶来,留着这一天饮用。在剩下的水放上面条,这边火自己烧着,他开始切打卤的菜。等菜切好了,面也熟好了,他把面条用笊篱搭出来,放在凉水里浸着。两个人吃面条,用不了多少卤子,也就是一小碗就够了。卤打好了,早饭也就算做完了。在刚才打针时,饭桌早就放到炕上了,老爷子只需要把面条和卤子端上来,再就是几个小咸菜和那个酱碗,就可以开饭了。
吃过饭,老爷子把碗筷收拾利索。老太太说要躺一会,老爷子没让,他说刚吃饱了,躺着压食,去帮我浇菜吧。老太太说你每天不是嫌我碍事吗?说我越帮越忙,我才不去呢。老爷子嘿嘿地笑了,说我宁可让你越帮越忙,也不能让你在屋子里躺着。我干活,你躺着,我心里不平衡。说着就过来拉老太太。
两个人浇完了园子,老爷子从园子里间出一筐小白菜来,他给老太太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小垫子,让她坐在当院门口的柳树下摘菜。老太太问他摘这些菜干啥?老爷子说一会烫一下,做馅,中午包大馅蒸饺。老太太说这饭做着太费事,没时候鼓捣完。老爷子有些来气,说我做饭的都没嫌费事,你这个吃饭的倒嫌费事了,让你摘你就摘吧,给你找点活干,省得你上屋里睡觉。
老太太摘菜这空儿,老爷子便从厢房里找出一些木板子来。老太太问他干啥?他说在树下搭个地铺,中午屋子里闷热,在当院睡午觉凉快。老太太说你看看你,想一出是一出的,我怎么没觉出热来呢?你要是觉着热,家里不是有电风扇吗?中午开一会就得了。老爷子回头瞅老太太一眼,他说开电风扇不得花电费吗?电风扇的风有这自然风凉快吗?
老太太看着老爷子一头的汗水,她知道自己说也是白说,他认定的事,不让他做是不成的。老太太进屋拿了一条湿毛巾递给老伴,说你搬这些东西时,悠着点,别闪了你的老腰,你拿自己当十八岁的小伙子呢?老爷子接过毛巾抹了一把,把毛巾搭在肩上,他说我要是十八该好了,我就不费这个劲了,我敢把这房子拆了,重新盖个新的,前后都安上窗户,也省得到夏天遭这份罪了。
老爷子家的房子,还是刚有女儿那时候盖的呢。当时家里的条件不是太好,盖不起全砖全瓦的房子,老爷子只拉了两车砖,找瓦匠砌一个前脸,其它的三个面,是他和老伴利用一个暑假的时间,没日没夜地用土坯搭成的。三间房子里,只有前面的墙上有门窗,屋子到了夏天不对流,确实闷热一些。后来家庭条件好了些,老爷子想重新翻盖房子,只是刚攒够盖房子的钱,儿子考上大学了,儿子还没毕业,女儿又上大学了。这些年一直地忙乎着供学生念书,便没腾出精力来想房子的事。等儿女都参加工作了,他也曾跟儿女说过这个想法,儿女都不同意,儿子说你还受这个累干啥,过几年我在城里买上房子,就把你们俩接到城里去了。
五年前,儿子真在城里买了房子,儿子家三口人,按理说买个一百平米左右的就够住的了,那样儿子还不用借钱了。可儿子却又贷十多万元的款,买了这个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房子。儿子确实是打算着老爷子和老太太的那份。儿子买房子后,便回来接他们,前前后后以各种理由接过大约有十几次,但每次都被老爷子以不习惯城里生活这一个理由给拒绝了。
老爷子搭的地铺能睡开两个人,老太太看后,说你就搭你自己的那份就成,我不热,我不出来睡,睡在当院里心里不踏实,好像要饭的一样。老爷子听后,先是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睡当院有啥不踏实的,睡屋子里才不踏实呢,你没看电视吗?四川的那些人要是都睡当院里,也不至于被砸着。
老太太听老爷子这么一说,才明白老爷子搭地铺的用意。她说敢情你是怕地震呀,你这人呀,听风就是雨。四川离咱这那么远,看把你吓得。别的人家都不怕,你怕啥?这要让庄子里的人知道了,不笑话掉你大牙才怪呢。
老爷子停下手中的活计,他说别人家当然不怕了,人家的房子都是新盖的,全合庄就数咱家的房子老,我能不考虑这事吗?真要是地震了,我腿脚好,到时候还能跑呢,你跑得动吗?我这是担心你,要就管我自己,我才不费这个劲呢。
老爷子说着,突然换成很郑重其事的口气,他说你出去别跟别人乱说,闹得人心慌慌的不好。别人要是问起这地铺的事,你就说屋里热,呆在这儿凉快。我这也是心里没底,做到有备无患吧。
老爷子搭好地铺,他坐在上边抽了支烟,抬头看看天上,虽然有树荫挡着,确实空荡荡的,没有屋子的感觉。他便又回到厢房里,把家里的一块苫布找出来,又在地铺左边埋了两根木桩,再利用原来的两棵柳树,把那块苫布悬挂起来,搭起一个蓬子。他又把家里的两张棉门帘子找出来,铺在地铺上,在上面又加了条毯子。做完这些后,他招呼老伴,说你过来试试,睡着舒服不?老太太不肯,她说要试你试吧,我是不在这受这份洋罪。老爷子说不是让你晚上睡在这儿,只是让你白天从这呆着还不行吗?说着就过来拉起老伴,把她推到地铺上。
晚上,儿子又打来电话,爷俩相互问候几句,儿子又把话题转移到地震的事上。儿子说城里人都在传这事,说啥的都有,有人说蛇出洞了,还有人说农村的井水都 30多度了,大伙都认为本地也有地震的迹象。儿子还是以老房子为理由,强烈要求他们去城里躲一段时间。儿子最后说,你要是真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或者怕给我们添麻烦,哪怕等这股风过去,我再把你们送回去。
这次老爷子答应的挺爽快的,他说行,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回来把你妈接去吧。反正我是不去,我留在家里看门,园子里还有不少菜呢,没人管就得干巴死。
儿子对父亲的话好像有些不满,他说你那点菜能值几个钱,这跟地震比,才多大个事?你不来,我妈肯定不会来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你这话不是等于没说吗?
爷俩没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儿子知道老爷子的脾气,再说下去便会事得其反。但就此搁下电话,又怕老爷子多心。儿子便说他们单位正在筹备给灾区捐款的事,说这件事情单位领导让他负责,他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
儿子所在的单位是一家大型股份制企业,光在职的职工就有一万多人。儿子原来是工会的干事,半年前刚提为副主席。
老爷子听后,对这件事情挺感兴趣。他说这是个积德行善的大事,嘱咐儿子一定要尽心尽力并起带头作用。他说他现在退休了,单位也不会再组织他捐款了。他让儿子替他捐二百块钱,一是对地震灾区表达一份心情,二是对儿子的工作表示支持。他让儿子先给他垫上,等哪天儿子回来,再还给他。
儿子在电话那边呵呵地笑起来,说咱爷俩还有啥还不还的,我打小花你多少了,想还都还不起,想还你都不给我们机会。老爷子也呵呵地笑了,他说不是那么回事,啥事得一趟马一趟河着。这钱是我捐的,就得我掏,别人的钱代替不了我的心情。
爷俩就这个事聊得很投机,说了有十多分钟,才挂断电话。
老太太是晚上八点多回屋的,可能是中午在地铺上没休息好的原因,进屋后就说困了,自己铺好行李,在炕稍睡下了。她睡觉的时候,老爷子正在全心全意地看电视。
老太太睡醒一觉后,见老爷子还在看电视。她翻了一下身,说你咋还不睡呀?都几点了?再不睡,明天早上又起不来了。老爷子抬手看一下手表,说是不是吵你了?我这就睡。说着把电视关了。
夜里十一点多钟,老太太又醒过一次。她被黑暗中的一丝闪烁的火光吓了一跳。老太太说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坐在那抽得哪门子烟呀?老爷子轻声咳嗽一下,说我睡醒了。老太太坐起来,把灯打着了,他看老爷子还穿着外衣,根本没有睡过的迹象。老太太说你是不是怕地震?老爷子把剩下的半截烟头扔到地下,把上衣脱掉,放在枕头边上,说不是怕地震,我刚才看了一会电视,心里不好受,睡不着。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人得啥时候能制服地震这个祸害呢?
到了第四天中午,老太太看老爷子在当院地铺上睡着了,便起来进屋,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女儿好像是正在睡午觉,半天才接起来,并带着一副睡意未消的口气问了一句,请问您是哪位?
老太太回答说,我是你妈。
老爷子家安电话这些年来,老太太和女儿每隔几天就通一次电话,但每次都是女儿打回来,她很少给女儿打电话。因此。女儿听到是母亲的声音相当吃惊。
女儿急匆匆地问母亲,说妈,家里有啥事吗?母亲说,事是没啥大事,就是你爸这几天有点不对劲。女儿说我爸怎么了?母亲说可能是让四川地震给吓的,这两天晚上睡不好觉,半宿半夜地坐着。白天也不上屋里呆着,他不上屋,也不让我上屋。
女儿听完母亲的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说妈,我爸现在在哪呢?你找他,我想跟他说话。母亲说他在当院睡觉呢,刚睡着不一会,昨天晚上好像一宿也没咋睡,就别叫他了,让他睡一会吧。
女儿不解地问,在当院怎么睡觉呀?母亲带着不满的口气说,他在当院搭了个地铺,我们俩都在哪儿睡三天中午了。你说说你爸这人,他现在咋变得这么胆小,人家南边地震了,把他这个北边的吓得这样。这几天我看他的脸色挺苍白的,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休息不好,容易出毛病的。有时间你们给他打个电话,开导开导他。他就听你们哥俩的话,别人的话,说了也是白扯。
女儿几乎没再说什么,她只顾哼哦地应答着。
女儿与母亲通完话,女儿没顾得放下听筒,赶紧拨通哥哥的电话。
女儿把母亲跟她说的情况跟哥哥复述一遍。哥哥听完,也是后悔不迭,说咱们这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妹妹问哥哥下一步咋办?哥哥说还能昨办,再给爸打电话,解除地震警报呗。
下午4时左右,女儿打来电话,她告诉老爷子,今天报纸发公告了,说任何有关某时某地有地震的预测均系谣传,请广大市民不要轻易相信。老爷子听后用淡淡的口气说,我知道了,其实防备着点也不是啥坏事。
晚上6点多钟,儿子打来电话,也说到报纸上公告的事。老爷子不耐烦地说,你妹妹都告诉我了。儿子惊讶地说,是吗?我不知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