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俩都低头抽烟,王俭把脸扭向炕里,给侄子个脊背。王秋生等了半天,见五叔也没有再跟他说话的意思,便悄悄地站起来,顺着炕沿往门口挪动着身子,在接近门口时,闪身到了外屋,跟在外屋做饭的五婶吐了吐舌头。他并没急着离开,而是站在门框边上,从对面墙上的镜子里看着五叔。过了老半天,见五叔没啥反应,还是勾着头在那儿抽烟,这才跟五婶点点头,溜出院子。
当天下午,王秋生便赶着驴车,把女儿送到老丈人家去了。连同女儿一同送走的,还有一头小猪和十几只母鸡。傍晚时,他是一个人走着回来的。
王秋生两口子离开合庄三天后,王俭开始抓劳工。他刚出院子门口,就发现东头小卖部门口集着一帮打扑克的。他信步走过去,在打扑克这些人身后转了一圈,见这四个打扑克的,有三个是他本家兄弟。跟前十好几个巴眼看热闹的人中,也有两个是他们本家。他停在王老七身后,用脚踢了踢他的屁股。王老七以为是谁跟他闹着玩呢,回头刚想骂,一看是王俭,便不好意思地问,有事啊,五哥?
王俭说你们挺大个人了,不干点正事,大白天的玩的哪门子扑克?老七听后,辩解说,地里的那点活早就干完了,没啥活要干的了。王俭嗯了一声,说你家没活,那帮我去干点活吧。
几个人停下扑克,老七问,你地里的活不也干完了吗?王俭看看周围坐着几个老李家的娘们,其中就有李老疙瘩的老婆。他说不是地里的活,是院里的活,我家的猪圈墙倒了,帮我砌上。说着进到小卖部里,拿了两盒烟和几瓶子啤酒。
老七哥几个跟着王俭来到他家里,进院后,老七就叫起来,说五哥,这猪圈不是好好的吗?王俭冲着老七笑了笑,说,咱们哥几个今天没事,帮着秋生把北大地的那片谷子耪出来。他们两口子出去打工了,咱们这些当叔叔大爷的,不能眼看着他的地荒废了。
来的这五个人,都有些情绪。老七挠着头皮说,要我看,五哥,你多余管这事,去年你帮李二歪家张罗一通,也没捞着好,还差点让人告了,咋还不长记性呢?
王俭的神情显得很严肃,他说你们还是没闷过这个劲来。这是两码子事,咱们先别管人家出去干啥了,咱们是庄稼人,地就是咱们的命根子,也别管谁家的地,荒废了咱们都心疼。再者说了,这回跟李二歪不一样,这回指定能捞着好处,不光是我,你们也都能捞着好处,这个好处还挺大的呢。
几个人一听有好处,便有了兴趣,把目光都集中在王俭的脸上。老七问啥好处?王俭说,好处指定是有的,咱们先干活,等干完活,我告诉你们。说着他就招呼大伙套上他家的马车,车上装好干活用的工具,他把那几瓶啤酒也放到车上。老七问,该不是就这几瓶啤酒吧?王俭说不是,那个好处比这可大多了。
等中午干完活了,老七又问起好处的事来。王俭嘿嘿地笑起来,说,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咱们替秋生干活,他干啥去了?大伙说这还用说吗?他躲出去生孩子去了呗。王俭拍着大腿说,这不就得了,再过几个月,又有一个娃娃管咱们叫爷爷了!你说这是不是好处?这孩子从下生那天起,就管咱们叫爷爷,一叫就是一辈子。到咱们死的那天,得来给咱们跪着磕头;咱们死后,他路过咱们坟地时,也得说这是他五爷爷或者他七爷爷的坟,你说这个好处大不大?
几个人听后都苦笑,说理是这个理,就当是做义务工了。王俭听后立即纠正,说这可比义务工强多了,干义务工没人搭交情,这好歹还有人搭交情呢!他又发了一茬烟,给每个人亲自点上。他说二哥死得早,秋生跟前没啥至近人了。孩子出去干啥,咱们管不着那么多,在家帮他照顾着点地,于情于理都是应该应份的。以后大伙上山干活时,谁的地离秋生家的地近便,都想着点,帮他搭把手,人心一杆秤,等以后秋生过好了,忘不了咱们的。在场的几个人都纷纷点头,说,这点活,如果大伙一起下手,算不了啥。
王秋生走后不到一个星期,镇妇联就到合庄来找他了。来的人见他家锁着门,便来找王俭了解情况。镇妇联的人问王俭,知道不知道王秋生离开合庄的事。王俭说知道。镇妇联的人说,那你为什么不拦下他?王俭说人家两口子出去打工了,庄上出去打工的人多了,我一个小小的村民组长,有啥权力拦下人家。镇妇联的人说,你不知道他媳妇怀孕了吗?王俭说这个我可真不知道,没人跟我说过,我也好几个月没见着他媳妇了。镇妇联的人往前上了一步,说,那咋有人举报说你知道呢?王俭听后哈哈地笑起来,他说照你们的逻辑,如果有一天,出来个人说我知道本·拉登在哪藏着,你们也得逼着我去找他吗?
镇妇联的人不再吱声了,村上的妇女主任问王俭,说,王秋生走后跟你联系过吗?王俭说联系过,打过电话,打过好几次呢。我是他五叔,他能不给我打电话吗?妇女主任问王秋生是从哪个地方打的电话?王俭说,第一次好像是在河北,第二次是在湖南,第三次在深圳。镇妇联的人气得直跺脚,说照你的这个速度,他再给你打电话时,八成已经到外国了。王俭听后却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有这个可能,现在国内工作不好找,有些地方还拖欠农民工工资,年轻人上外国试试有啥不好。
镇妇联的人从王俭这里没得着好话,他们就朝村妇女主任发脾气,说,你们咋让这样的人当组长,一点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村妇女主任一脸的无奈,她说,选组长的事不归我们管,是村民自己选出来的。这个老王当组长好几十年了,群众威信还挺高的,我们也拿他没啥办法。
镇妇联的人走后,王俭蹲在门洞子里接二连三地抽了四颗烟。他也觉得自己今天做得确实有些过分,有损于他这些年当队长的声誉,但不这样做,他又没有别的办法。在开会那天,大伙都看他时,他真想把王秋生的事捅出去算了。可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没张开这个嘴,且别说是自己的侄子,就是庄子里的任何人,他也做不出这种事来。在见到王秋生之前,他还在想好好地劝劝侄子,说现在农民有了合作医疗,有病也不犯愁了;现在丫头都能当家作主,能养活爹妈了,动员侄子主动去医院把孩子做了。可见了侄子后,他想好的那些话,竟然一句也没说出来。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工作能力,甚至想到把组长的位置让给李老疙瘩,他觉得抓计划生育这个活,还不如打井容易呢。
当天下午,有人又告发王俭的消息在合庄传扬开了。人们首先把怀疑的对象集中到李老疙瘩身上。全村子的人,别说是老王家的了,就连老李家的一些人,都不搭理李老疙瘩了。李二歪站在东头小卖部门前,当着很多人的面,骂李老疙瘩不是个人,说从此再也不认他这个本家叔叔了。
话传到李老疙瘩的耳朵里,他便来找王俭撒火,两个人在当街吵了起来。不一会儿,便集结一街筒子人,大伙听明白事情的因由之后,都围在王俭的身后,目光齐刷刷地瞪着李老疙瘩。有几个不怕事的老娘们,推着王俭往前去,说五叔,你揍他,到时候我们一起给你证明,说是他先动手打你的。回头你再讹他,我就不信整不老实他。王俭回头瞪那几个娘们一眼,说你们还嫌事不大呀?超生是啥好事啊?李老疙瘩的老婆一看要引起公愤,这样僵持下去,李老疙瘩也不会赚着便宜,便赶紧扯着他回家了。
五月二十那天,是王俭五十五岁的生日。早晨,王俭刚起来,王秋生就来电话了,说他在外边挺好的,已经安顿下来了,告诉王俭不用惦记着他们。这是王秋生走后,第一次给王俭打电话。王俭听到电话里有杂七杂八的声音,知道侄子是用公共电话打的。王俭哼哈地应答着,他心疼电话费,便问侄子还有别的事吗?王秋生说没事,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王俭微微地笑了一下,嘱咐侄子在外面要多长个心眼,遇事不能冲动。他挂断电话后,笑着对老伴说,秋生出去这么几天,长出息了,还知道给我打个电话祝寿呢!看来哪个孩子都不白疼。
王俭刚吃过早饭,李二歪两口子就来了。李二歪的老婆抱着小儿子,领着大闺女走在前面,李二歪在后边拎着一篮子鸡蛋。他们的到来,让王俭感到很意外。李二歪把孩子抱到王俭跟前,说快让五叔看看,我们一家老小现在能吃上饭,多亏您老人家照应了。
李二歪和王俭家本来没什么直接的亲属关系,但一个村子的人,七拐八拐的便都拐出点亲属关系来。李二歪的表嫂子是王俭的叔伯侄女,这样他便跟着他表嫂子管王俭叫五叔了。
王俭接过孩子来,他都好多年不抱这么大的小孩子了,所以抱起来有些滑稽。他不是抱着,而是用两只手兜着。因此,他看到的只是孩子的头顶。孩子的头发不好,仅有的一点头发还黄毛拉瘦的,这让王俭自然想起葛秃子的脑袋。他便顺口说了一句,这孩子长得,可比葛秃子强多了,将来一定比葛秃子有出息。他的这句话,说得李二歪两口子莫名其妙的。五婶赶紧奔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孩子,说我看看这个大孙子好看不?
李二歪抽完一支烟,便张罗着回家。王俭看着地下的鸡蛋,说你拿回去吧,心意我领了,现在你们家孩子大人都需要营养,给他们补补,把孩子拉巴得壮实点,我看着比吃啥都香。李二歪说家里还有,够吃了,十来只鸡呢,现下现吃就赶趟,这些是特意给你攒出来的。王俭又推让了几次,李二歪急得脸红脖子粗的,两口子都吭吭叽叽地说不出啥来,只是一个声地问,五叔,你不收,让我们这脸往哪搁啊?他们问得王俭也没法再推辞了,他说好吧,鸡蛋留下,人也留下,晌午都在这儿吃豆包,咱爷俩也挺长时间没一起喝酒了,今个好好地喝两盅。李二歪吓得连连摆手,说五叔,你就别寒碜我了。我就表示这点心意,再在这里吃饭,以后还想让我见人不?王俭一看这老实人较起真来,还真没治,便也没再深留,放他们走了。
送他们走出大门,王俭又叫住李二歪,说你现在家里又多出一张嘴来,以后你得比别人更操劳些了。国家号召计划生育,其实是个好事,是想让大伙都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孩子多了确实累人啊!你既然偷着把孩子生下来了,就得负起当爹的责任来。李二歪听后连连点头,说,五叔,你放心,我有的是力气,我白天去建筑工地干活,晚上回来再伺候庄稼。我都给你添不少麻烦了,以后绝不让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