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渐渐地肃静下来,葛秃子继续讲话。他说,在这场战天斗地的打井战役中,前庄的王小手和胜利屯的王大眼镜做得不错。他们发扬王进喜的精神,不怕苦,不怕累,男女老少齐上阵,仅用两个月的工夫,就凿出四眼井来,而且个个都见水,他们真不愧是铁人后代。葛秃子说到这儿,朝坐在前排的王小手和王大眼镜点点头,并首先鼓起掌来,王小手和王大眼镜也跟着鼓起掌来。
虽然大伙都没响应,葛秃子仍旧习惯性地向下边做了个停止鼓掌的手势。他说我这个人讲话,就不愿意说“但是”这两个字,但是,不说又不行。我们在表扬成绩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存在的问题。我们中间有极个别人,对打井这件事情,认识得不够深刻,人的积极性没有充分发挥出来,使我们美丽村,在全镇的春季打井运动中,没能很好地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因为一个虱子,烧了皮袄,因为一条臭鱼,搅了一锅汤。这个人是谁,在这儿,我就不点名了,以后自己寻思着办吧。
葛秃子的话刚停顿下来,整个美丽村十三个村民组长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王俭。有瞅着他呲板牙的,有瞅着他挤咕眼的,还有几个皮笑肉不笑的。
王俭被他们瞅得有些来气,他想辩解几句,可刚要张嘴,就见葛秃子朝他做了个拍球的手势,意思是让他稍安勿躁,他还有下文呢。王俭环视大伙一眼,最后把目光锁定在葛秃子的秃头上。
葛秃子感觉王俭的目光像蚊子一样,盯在他的脑门子上。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语气有所缓和。他说,其实合庄的表现也不错,老王带领全村老少爷们,奋战两个月,只是没挖出水来罢了。按理说,这事不能怨老王,老王不是龙王爷,他也不知道哪疙瘩有水、哪疙瘩没水啊!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年代,你没打出水来,就等于没打。这就和强奸一样,你没挨着女人的边,她咋说也给你赖不上。关于这点,老王你要有个正确的认识。同样的土,同样的地,同样是铁人的后代,为啥别人能挖出水来,而你不能,这是个问题呀!你回去后,要深入细致地研究研究,也可以上别的村子取取经,找王小手给你们把把脉,争取在秋季大会战中,打出成绩来。
王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手里的半截烟头扔到地下,用脚来回地碾着,直到把烟头踩成了土,才停下来。这期间,葛秃子又说些啥,他根本没听见。
接下来葛秃子讲到计划生育问题,他刚开了个头,大伙又把目光投掷过来。这次王俭把头低下了。他觉得在这件事上,无论葛秃子咋说,他都没啥委屈的。去年,合庄的李二歪趁着在外面打工的机会,神出鬼没地生出个娃娃来,而他这个村民组长,还在家里好心好意地找人帮李二歪莳弄过庄稼。尽管这件事情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但作为合庄的当家人,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负这个责任,这就像孩子在外面惹了麻烦,家长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一样。为了这件事,一直想当组长的李老疙瘩,还特意到村委会告过王俭的黑状,说他在变相地支持李二歪超生。村上的妇联主任去调查过,只是没查出个子午卯酉来。孩子既然生下来了,谁也没办法再让他缩回到他妈的肚子里去,最后村上只能是罚点钱,也就算了。
但这次葛秃子没批评哪个村民组,他只一味地强调计划生育的重要性。他说,发展社会主义农村经济,首要任务是抓计划生育。只有把男人和女人裤裆看紧了,人们才能把精力投入到生产劳动中去。他的话刚出口,王俭又抬头瞅葛秃子一眼,跟着撇了一下嘴,随后把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抱着脑袋,也顺便把耳朵捂起来。他觉得葛秃子的话说得都不如放屁有味,超生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看裤裆能解决的事。至于怎样解决,他也说不好,反正不像葛秃子说的那么简单。不过王俭这一系列动作,是在一瞬间完成的,葛秃子并没发现,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妇女主任裙子下边露着的半截大腿。
终于捱到散会,王俭连个招呼都没打,推起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就稀里哗啦地出了村委会。他不屑去和任何人计较,在他的眼中,在座的那些人,包括葛秃子在内,都还是些嫩秧子。在他当队长那会儿,他们都还背着小书包冒着鼻涕泡呢。
在回家的路上,只顾低头骑车的王俭,差点给镇上的邮递员撞上。邮递员叫住他,说,老王,这儿有你们庄上一封信,你给捎回去呗。说完,立好自行车,开始在他那个钱褡子似的帆布袋子里翻拾着。
王俭简单地和邮递员客套几句,邮递员刚走,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拆开了。作为目前合庄最有文化的人,王俭知道私拆别人的信件是违法行为。但凡是经过他手的信,他都在所不辞地拆看了。他一直认为,他的这种做法是助人为乐的表现。
这几年,庄子里那些识字的人,都去外面打工了。在家里的,基本都是些不识字的。邮递员只负责把信送到村上,整个合庄,只有王俭去村上的机会最多,每次都是他把信给大伙捎回来。以前谁家里来了信,他把信交给人家后,人家都得找他给看看写的是啥内容。久而久之,他觉得那样做属于脱了裤子放屁,便自作主张地省略了那道程序。现在他每次都是先看完信后,再把信交给收信人,并告诉人家,你家的啥亲戚来信了,说了个啥事。收信人接过信来,有的看一眼,有的连一眼都不看,直接撕成一寸多宽的纸条,当成卷烟纸了。
王俭回到合庄,已经是十点多了。他没顾得进院,直接奔王秋生家去了。
老王家这些人,都是一个老祖宗繁衍下来的子孙。王俭在他们这辈上排行老五,王秋生他爹排行老二,他们是叔伯兄弟。
王俭把自行车立在王秋生家门口,没好拉气地砸着他家的大铁门。王秋生的媳妇跑出来开门,说,五叔,你有事啊?王俭沉着脸问,秋生呢?王秋生媳妇赶紧回答,说他上山干活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王俭把目光自上而下地移动一截,瞅一眼侄媳妇微微隆起的肚子,转身推起自行车走了。他走出几步,回头冲着侄媳妇说,等秋生回来,让他上我家去一趟。王秋生媳妇答应着,说,五叔,你不上屋呆一会儿?王俭像是没听见似的,骑上自行车,又奔李志平家去了。
李志平家的大门开着,王俭直接把自行车骑到了人家的当院。他在当院转了个圈,把车头挑过来,脸冲着大门口。他没下车,一条腿支着地,另一条腿搭在自行车的横梁上,他扭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嗓子,家里有人吗?
李志平老婆从屋里跑出来,王俭把手里的信递给她,说,信是你们家二丫头写回来的,她在北京打工挺好的,还处个对象,是河北廊坊的,问你们两口子同意不同意。要是同意,给她回个话,她领回来给你们看看。王俭说完,支在地上的那条腿蹬一下地,人就坐到车座上了,一副要走的架式。
自行车刚刚启动,被李志平媳妇抬手拽住了。王俭身子一歪,赶紧用左腿支住地,另一条腿从车上迈下来。自行车倒在地上。王俭回过头,冲着李志平媳妇嚷道,你他妈的彪呀,差点摔着我。
李志平媳妇站在那里呵呵地笑,她说看你刚才这架式,不像是五十来岁的人,比兔子还灵活。你忙着走啥?我还有事想跟你讨个主意呢。
王俭弯腰把自行车拎起来,靠在跟前的一棵杏树上。他抬手从树上捏下一枚青杏,用手抹几下,扔进嘴里,连皮带核一起嚼着。青杏只有麻雀蛋大小,王俭酸得可着劲地吧嗒着嘴。他说,啥事,你说吧,我听着呢。
李志平媳妇抖了抖手中的信,说,就这事呗,你说咱们同意还是不同意?
王俭说这事你跟你们当家的商量啊,跟我商量有个蛋用,我又不是你们家当家的。
李志平媳妇说,我们当家的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啥事都没个主意,跟他商量有个蛋用,你不是咱们村子大当家的吗?你就帮老嫂子拿个主意吧。
王俭犹豫一下,说,这事没啥可商量的,丫头大了终究是人家的,嫁到哪去还不是一样,就让孩子把人领回来看看吧。要是小伙子是那样的,拿得起放得下的,远点怕啥?嫁到国外去才好呢,说明咱合庄的闺女有能耐。我是没去过廊坊,但我从电视上看过,那地方咋也比咱这大山沟子强多了。
李志平媳妇点头应答着,她说,那好,我就听你的了。我让二丫头把人领回来,你过来看看,你见多识广,帮我们把把关,真要是各项事情都遂心,你就给他们当个媒人。虽说他们是自己处的,真要是到了成的时候,咋的也得有个媒人好看点。
王俭说,这事还八字没一撇呢,你着啥急?成不成两说着呢。现在的年轻人,搞对象跟嗑瓜子似的,两个人在大道上随便瞅一眼,就能对上眼,还没等弄明白对方叫啥呢,又黄了。
李志平媳妇走过来,在王俭的背上拍了一巴掌,说看你说的,哪能那么随便呢?咱们孩子你还不知道根底,见了人都不敢说话,能在外头自己处个对象,我都不大相信。
王俭点点头,说我指的不是咱们二丫,像二丫这样的好孩子,现在真是不多了。不过这事还是慎重点好,咱们丫头是好孩子,谁知道那小子啥样?还是等到见着面再说吧。说完,他推起车子走了。
王俭刚回到家里,王秋生就来了。他进门就问,五叔,你找我有啥事?王俭耷拉着眼皮问,你媳妇怀孕几个月了?王秋生说,好像有四五个月了。王俭扬起脸来,声音变得有些不耐烦,说到底是四个月还是五个月,这事你还叫不准吗?王秋生寻思了一会儿,说应该是五个多月了。王俭啪地拍了一下大腿,大声地骂道,你他妈的比李二歪还笨,你这不是成心给我上眼药吗?
王俭骂完侄子,气呼呼地从兜里掏出烟来,他自己点燃一支,把烟盒和打火机顺着炕上一推,扔到侄子跟前。王秋生没敢去拿,他打小在王俭跟前,总显得很拘束。他从兜里掏出旱烟口袋,自己卷了一支,从炕上拿起打火机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