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伙看来,老铁这一天挺清闲的,其实不然。他每天早上四点就必须起床了,他有结肠炎,到那个钟点上,肚子准时把他叫醒。老铁起床后顾不得穿衣服,从床头柜上摸起烟盒和打火机,就得往厕所里跑。他解手得用去大约十分钟,蹲下就不愿意起来,总有拉不完的感觉。但他懂得合理地利用时间,在蹲的过程中,连续地抽完两颗烟,把烟瘾过足。这样,他在开菜回来之前,就不用抽烟了。解完手后,老铁顺便开始洗脸。大红说他洗脸比女人还麻烦,他总是觉得很气愤也很委屈。问题不是出在他的脸上,老铁的脸并不大,清瘦得跟个黄瓜似的,有两把就抹完事了。可他的胡子比黄瓜上的刺还多,如果这些胡子是清一色的,长就长吧,长就长吧。可他的胡子最少是四种颜色,黑的占大约一半,白的占剩下那半的三分之二,其它的就是红的和黄的,零星地点缀在其中。这样的胡子如果让它们发芽生长,满脸脏乎乎的,那还不得和张飞李逵似的。老铁倒是不太在意自己的面子,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太讲究形象的人。他所担心的是大红的面子上挂不住。
大红本来就比老铁小五岁,虽说一直跟着他在市场卖菜,却从来就没经历过风吹雨淋。再加上大红长得娇小白净,给人的感觉像是比他小十好几岁似的。他们刚开始卖菜那会儿,老铁开回菜来,便跟大红一起守摊。有一次,大红跟一个老大爷因为五角钱吵起来了,老铁便出面调停,给老大爷说些好话,总算把事情平息下来了。老大爷临走时,气呼呼地对老铁说,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闺女,顾客就是上帝,哪有她这么跟上帝说话的。当时跟前几个摊子上的熟人都大笑起来,搞得老铁两口子都很没面子。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笑话就在市场上弥漫着。那些和老铁一起开菜的爷们见到他,总是色迷迷地说,整个市场,就数你闺女长得招人,你得多开点,你们家的菜卖得快,那些男的专门上你们家去买。那些和大红一起卖菜的娘们,与大红说起老铁来,也都是说你爹如何如何。他们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天天在一起闹习惯了,所以无论是老铁还是大红,是急不得也恼不得,任由他们去说。从打那往后,老铁就把时间调成现在的这样,他尽可能的少与大红站在一起,也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脸上干净一些。
老铁处理完肚子和脸上的麻烦,也就快四点半了。他潜回到卧室里,把他的衣服抱出来,轻轻地把房门带上,他在客厅里收拾自己。老铁家住的是底楼,他那台开菜用的三轮子,就停在阳台的下边。他像锁狗一样,用一根粗铁链子把车锁在他家的钢筋窗上,再从车上引出一条细铁丝来,穿过窗户拴在客厅里的一个风铃上。铁链子是用来防盗的,细铁丝是用来报警的。老铁来到楼道里,把那些筐子袋子抱出去,扔到车上。他不敢启动车,怕把邻居吵醒,也怕把他的老婆孩子吵醒了。他推着车走,等出了楼区,来到大道上,他才能把车打着火。老铁现在开菜的那个地方叫娄家店,离县城差不多有二十华里。
虽说是远了点,但这里的菜质量好,那些菜农为了拉住他,每斤为他让出两角钱来,算是把他多浪费的油钱给报销了,他只需要早起一会儿,在路上搭点工夫。这个菜场是老铁买菜这八年来,换的第十个地方了。以前的那些地方,都比这儿近。因为离城里近便,去那里开菜的人就多,那里的菜农就牛B起来,不是往菜里掺糠使水,就是短斤少两的。老铁也是个挺牛B的人,他最看不惯这一套。他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总是有言在先,说只要是发生一次类似的事,以后用八抬大轿去请他,也不再来了。老铁两口子所以比别的菜贩子牛气,他们有着牛气的原因。他们俩原来都在矿山机械厂上班,那时老铁是车间的技术员,大红是厂部的会计,要不是那个厂子破产了,他们才不屑来干这种活计。他们到市场里混饭吃,在他们的感觉中,在别的菜饭子眼里,那是拿着梁柁擀面,大材小用了。
昨天晚上,老铁在临睡觉前,把儿子的那个猫型小闹钟拿进卧室。他把时间定在早晨三点上。再过四天就是端午节了,市场对青菜的需求量在与日俱增。在小城市里,人们过节没有啥新花样,无非就是亲戚朋友集到一起,彼此相约,多做些菜,暴土狼烟地吃几天。大伙这么一吃,把菜贩子吃得忙乎起来了。老铁想明天早点起床,去抢个头班。他怕去晚了,捞不着好菜,也要不足数量。老铁把小闹钟放在他这边的床头柜上,关了灯后,又觉得不妥,他怕闹钟一闹,把大红吵醒了。大红从打跟他结婚时,睡觉就有个毛病,只要是被吵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因此这些年来,只要是大红睡着了,老铁不管有啥想法和需求,都必须在忍耐中自消自灭,不敢打扰她。老铁又把闹钟拿过来,扯起枕巾子,摸着黑把闹钟包好,放在枕头边上。他睡觉特别轻,因为那个三轮车停在阳台下,他害怕被人偷走,时间长了,他身体里都形成一套预警系统,只要是有一点动静,他都能醒过来。
老铁起床后,还是按着以往的习惯,把身上内外的垃圾清理干净。他临走时,又把那个闹钟从卧室里拿出来,调到六点整,放到儿子卧室的床头上。透过窗子进来的微弱的光亮,老铁看到儿子正仰面躺在床上,双臂自然地张开着,像是要拥抱什么,两条腿也叉着,整个身体像是一个“大”字。儿子浑身上下只穿着个小裤头,裆的前面明显地有个突起的地方,看样子像是憋着尿。老铁脸上微微地闪过一丝笑容,儿子15岁了,嘴唇上的绒毛渐渐地变黑,已经有男子汉的味道了。
路上没人,老铁的车开得挺快,他喜欢车跑起来那种颠簸劲,有点骑马的感觉。老铁的老家在农村,小时候,他就喜欢马,他最初的理想就是当个牧马人。他到城里来工作,是服役后分配来的。他当兵时就在内蒙古地区,虽说不是骑兵,但部队里有马,他们出去执行任务,有时候就是骑马去。他对马情有独钟,他跟那些菜贩子在一起聊天时,别人都说等攒足了钱买台轿车,他说要买一匹好马。菜贩子里有人知道大红是属马的,便跟他开玩笑,说你天天晚上骑马,还没骑够啊?
老铁赶到菜地时,还是没赶上头班。他老远就看到菜地边上停着几台车,而且不是他的这种小三轮,是那种能拉一吨多货物的农用大三轮。他们有的在忙着检斤过秤,有的忙着往车上装菜了。老铁把车开到跟前,扫一眼那几个开菜的,竟然一个也不认识。他在心里埋怨自己还是来晚了,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不过,他并没在乎,甚至还在心里有些得意。他知道那些人都是邻县的,要不是赶上过节,他们很少到这里来开菜。而他是这里的老主顾了,他有一份优越感,哪头炕热哪头炕凉,他想那些菜农还是能分清楚的。
这片菜地是老刘家十来户联合修建的,大约有四十来栋大棚。虽然是各家种个人的,但卖菜的时候,各户都好像很听刘老大的。老铁第一次来这里时,就是朝这个刘老大讲的价钱。刘老大说每斤便宜他两毛钱,其它的人家也就跟着便宜他两毛钱;刘老大说不兴在菜上和秤上做手脚,这大半年来的,真就没人对他做过手脚。从第一天开始,老铁每次都把车停到刘老大的棚前,他说要啥,刘老大给他装啥。赶上刘老大手里没货,他只要是打个电话,其它的菜农几分钟后就给送过来。天冷时,老铁就到大棚旁边的屋子里烤火,那些菜农检好斤后,帮他装到车上。他回来后抽查过几次,每次都只多不少。老铁曾经跟市场的那些菜贩子吹过牛皮,说这里是他的根据地。他来到这里,就相当于当年的毛委员来到延安了。
老铁把车停到两个大棚的中间,他朝正在过秤的刘老大招招手,说刘哥,我今天要得多,得先可着我的车装,等我装完了再给别人吧。说着他从车上跳下来,来到那几个菜贩子跟前,朝他们笑了笑,说各位,不好意思,我是这里的老客户了,在这开菜好几年了,每天一趟,咱们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的,请各位多担待。那几个外地的菜贩子听老铁这么说,并没啥过激的反应。他们都在瞅着刘老大,似乎在等着他做个决断。
刘老大放下手里的大秤,他两只手相互地扑拉几下,把手上的泥土拍打掉,他从兜里把烟掏出来了,先从那几个人发起,最后一个轮到老铁这里。那几个人接过烟,都自己掏火点着了。老铁接过烟来,还没等掏火,刘老大就把点燃的打火机伸了过来。两个人都点着后,刘老大抽了一口烟,他说老铁,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事跟你商量。这哥几个是宁安县来的,把我这几个棚里的菜全包下来了。有多少他们要多少,不挑不捡,价格上也比给你的高出两毛来。我已经答应他们,今天的菜就不能再给你了。不过,兄弟你放心,我这就给你联系,到我叔伯弟弟的棚里去装,他家的菜也不错。刘老大边说话边把手机从腰上取下来,开始拨号。
老铁被刘老大的举动搞愣了,他站在那儿,瞅着刘老大,竟然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他确实没啥可说的,人家的菜被包了,即使是刘老大想卖给他,那些人也不会答应的。他用的量小,从来没包过棚,但听别的菜贩子提起过包棚的规矩,说这跟包养小姐差不多,被包养了,你就不能再接待别人了。且别说再卖给别人,就是自己家吃点或是想送给亲戚点,包棚的人都不愿意,那等于是你把好的都挑走了,把破的剩给了人家。还有一点令老铁无话可说的,是刘老大的态度和做法,他这里没有菜,人家给你联系下家,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
刘老大开始打电话时,老铁心里很气愤,他只是低着头抽烟,懒得去瞅刘老大一眼。他觉得刘老大为他联系菜源,那是他应该应份的事情。刘老大跟对方说明情况后,老铁从刘老大哼哈的应答中,已经听出来了,好像人家的菜也都定出去了。刘老大又拨第二个电话,老铁的心里由气愤变得焦急起来。他把那半截烟头掐死,扔在地上,眼睛盯着刘老大的嘴,听他没说几句就挂断了,老铁心里又凉了一截。他往前走了两步,刘老大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别着急,他又拨第三个电话。此时老铁的心里升腾起一份感激,他听到刘老大再跟对方说,你就算是帮哥的忙了,都是老朋友,咱们咋也不能让人家空着车回去。那边不知道又说了几句啥,刘老大说行,你看着办吧。
刘老大把电话挂断,他对老铁说,兄弟,对不起,这几天,家家的菜都不够卖的。你上东头的那个棚去吧,也是我们本家的,菜可能是稍微差一点,不过这个时候,不影响卖的,萝卜快了不洗泥。刘老大说完,似乎完成了任务,他也把手里的烟头扔掉,看样子,马上就要去忙他的事了。老铁向东头看了一眼,觉得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不去只能是空着车回去。他赶紧点点头,说谢谢刘哥了,便转身走向他的那台三轮车。在路过那几台大三轮子前,看到人家的车是那样的威武,高大,他徒然产生一种被人欺负的感觉。
老铁来到东头的大棚前,他刚停下车,一男一女便从屋里迎出来了。他们年龄都在25岁左右,一看就是小两口子。男的出门就跟老铁打招呼,说来了,我大哥刚才说的就是你吧?老铁点头,说是刘老大让我来的。老铁从上到下打量男人两眼,断定以前没见过他,看来这是个新手。他又把目光绕过男人,看一眼男人身后的女人。小媳妇长得挺俊俏的,她朝老铁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笑过之后,脸上还残留着一对浅浅的酒窝。
三个人来到大棚里,老铁报出他所要的品种和数量,男主人开始给他过秤装菜。女主人则从棚顶的钢筋上摘下一个小本子来,站在一旁记录着每秤的数量。老铁围着那十几筐子菜转了两圈,菜的质量确实不如刘老大家的好,但也算说得过去,顶住市场里其他菜贩子开回来的了。他也没再去计较,便跟这小两口东一句西一句地搭讪着。他听那女的管男的叫大壮,男的管女的叫小红。这显然都是小名或者昵称,就像他老婆叫他老铁,他叫他老婆大红一样。老铁听这小两口子叫得亲亲热热的,他心里也痒痒的,便想起自己和他们这个年龄时,他也管他老婆叫过小红,叫大红是从打卖菜后才开始的,是跟市场那帮老娘们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