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四五分钟吧,匪叔倏地站起身来,一手拎着枪,一手从包裹里头抓出三个馒头,开始往回走去。走回大约百余米后,他在路旁找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爬上去,骑在树杈上,一边吞咽着馒头,一边眼望着来时的路和滚动在远山顶上的那颗火球似的夕阳。
太阳落山了,匪叔等的那支马队也出现了。
二道山这个地方,进山前百拾来里没有人家,也没有店铺。只有翻过这座山,山下就是村庄,就是客栈。这还得需要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几乎所有的行者,都不得不选择过了山再打肩住店。
渐渐地,马队接近了,匪叔的心也像他的身体一样,悬挂在大树杈上,在不停地摇摆。他蹲在树杈子上,腿开始不断地抽筋。他不敢移动,两只胳膊死死地抱着树杈子,右手的枪口来回移动着,指向树下所有的人。
前边的两个人骑在马上,前后左右地张望着,中间的五匹马驮着驮子,后面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显然是东家,穿着阔绰,洋洋得意。左右的两人看样子是两个伙计,都二十多岁,一脸的精明样,三个人说笑着。
马队来到树下,匪叔听到前面两个人的说话声。
兄弟,机灵点儿,我总觉着这疙瘩着挺邪性的。其中的一个岁数较大,一脸连片胡子的人对同伴大声地说。
另一个年轻的倒是挺听话,立即直了一下腰,开始认真地搜寻着。
突然,年轻人“啊”了一声,唰地从腰间拨出手枪,那个年龄较大的也随着同伴的喊声,几乎同时完成这个动作。他们是专业的镖师,他们都看到前面树林里匪叔用树枝做的那个“假人”。
这时,匪叔动手了。他居高临下,照准那个岁数大的后脑勺就是一枪。被击中的那个人随着枪声哼了一下,就栽下马来。
那个年轻的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的树林,听见枪声,他也开火了,照准树林中的“假人”就是两枪。
匪叔的第二枪又响了,这第二个镖师和第一个镖师所不同的是,他从马上滚落下来后,又挣扎几下,朝前面的树林打光剩余的子弹后才不动了。
第二个镖师最后的几枪,子弹都顺着拴在树林中的那匹小红马的身边飞过,那匹马驹子那里见过这阵张,它不干了,四蹄乱蹦,抑头长鸣。它这么一闹腾,拴在身上的铜铃一齐响,犹若万马奔腾。
后面的三个人正在说笑,猛然听见枪声,连人带马都吓得停下来,愣在原地。当他们看清楚前边的两外镖师前后落马毙命,早就吓得不知所措。这时又听见树林内马嘶铃动,就纷纷拨转马头,向后狂奔。很显然,他们的身上都没带家伙。
匪叔站在树杈上,慢慢地直起腰身,他的衣服已经早就被汗水洇透了,粘到身上,微风吹来,一阵阵的寒意让他感觉舒畅。望着地上的两俱尸体和三个逃亡的影子,他慢慢抬起的右手直指长空,把所剩下的子弹一下子全都发射出去,像礼炮。他在欢庆胜利时,微笑中带着一丝苦涩。
匪叔第一次“出师”大吉,单枪匹马劫获五个驮子。被串在一条绳子上的五匹马,四分五裂,东扯西拽。最终谁也没能争取到独立的命运,最后不得不聚成一团,头扎在一起,蜷缩在道边上,等候新主人的安抚。
匪叔从树上下来,走到那两俱尸体旁,望着地上那血肉模糊的场景,匪叔不置可否地摇了两下头。他弯下腰去,从他们的手中,掰出那两只仍就被握得紧紧的手枪,他慢慢地直起身,向后一步一步地退着。退出大约有十多步,他停下来,呆立了片刻,又快步向前走去,回到那两俱尸体的旁边,他慢慢地蹲下去,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朴落那两双不肯瞑目的眼皮。
看完这五个驮子,匪叔欣喜得不知所措了。其中有三个驮子是药材,值不值钱他不大清楚。另外的两个驮子,他认得,那是大烟。他知道光这两驮子大烟就意味着什么。
他回到那片拴马的小树林,收拾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包裹,解开他的那匹因害怕抑或兴奋而奔扒乱蹦的马驹子,赶上那五个驮子,穿过二道山,上了大路。十几天后,他东绕西绕,终于回到黑龙镇上。
第一次就这样结束了。后来省城晚报报道此事时,称系一伙巨匪所为。把双方交战的时间延长到半个小时之多,把参战人数扩大到几十人之众,整整占去四开四版晚报的一个版面。
回到黑龙镇,第一个上匪叔这里靠窑的是刘嗑巴。
刘嗑巴少年时家境殷实,读过私塾,识文断字,靠祖上传下的一个铺面,也算是镇上相当不错的户子。成家以后,夫妻感情甚笃,膝下一女,小名桃花。在桃花五岁那年,刘嗑巴的老婆得了怪病,一天天地消瘦,死的时候,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刘嗑巴伤心之余,开始嗜酒好赌。这样的一来二去,不但输光家业,还气死了爹娘。匪叔认识他时,是在赌场,他欠下韩阎王的赌债,无力偿还。韩阎王要他拿他的女儿抵债,他却死活不肯,韩阎王气愤之下,要砍下他的双手,他对此倒无异议。就在韩阎王手起刀落之时,匪叔说话了,他说他愿意出钱买下这双手。韩阎王起初还不相信,说你们非亲非故的,你凭啥替他还钱?再说了,就你,你还得起吗?当匪叔从怀里摸出成摞的袁大头放在桌上时,韩阎王看得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对他来说,既使是弄回一块袁大头,也比砍掉刘嗑巴的手强一百倍。
刘嗑巴的手保住了,匪叔成了刘嗑巴的恩人。自此,刘嗑巴就死心踏地跟着匪叔。匪叔又给他一笔钱,把他的铺面收拾起来,此后这里便成了匪叔在黑龙镇的一个落脚点。
这年的秋天,在刘嗑巴的一再要求下,匪叔娶了桃花。婚礼是在黑龙镇上办的,我们家族的人,包括我的大伯他们也都不知道。当时的匪叔二十四岁,桃花十六。
匪叔离开合庄后第一次回来,是两年之后刚进腊月门的一天晚上。合庄的灯才陆陆续续地熄灭,就有一队人马飞驰入庄,马蹄嗒嗒,直奔二赖子家。
自从匪叔家被砸,二赖子在合庄就更加肆无忌禅了。砸匪叔家的那伙贼给人们造成的心理障碍,成了二赖子的倚仗,他动不动就以此来吓唬人。二赖子之所以横行,主要是因为他穷。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直至现在,我也闹不明白,在光脚的与穿鞋的两者之间,究竟哪一个更具有优势。
但凡是穷的人家,其防盗措施相对就差,二赖子家更是如此。到了晚上,一扇木栅栏门随手一关了事,外屋的板门也只用一根烧火棍子顶着,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事。匪叔一行人来到二赖子家门前,前边的兄弟早就下马打开栅栏门了,匪叔骑着马就进了院子。这时,他的几个兄弟早已破门入室。等二赖子哆哆嗦嗦地点着灯窝中的煤油灯时,吓得立时就堆了。地下黑压压地站着七八个人,四五只长短枪齐唰唰地指向他的脑袋。匪叔站在地当中,穿一身黑绸棉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二赖子试图爬起来,但努力几次,也没有成功,还就原地爬着。他的老婆和孩子在炕梢早已龟缩成一团,用被子把头蒙得严严实实,大气都不敢喘。二赖子勉强地抬起头,嗑嗑巴巴地说,三兄弟,回来了,你这是干啥?咱老邻旧居的,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
匪叔没吱声,仍就不错眼珠地瞅着他。左右的兄弟窜上来,两个人扯着二赖子的胳膊,把他从炕上拖了下来,扔在了匪叔的脚下。
二赖子向前爬了两下,顺梢跪了起来,鸡啄米似地磕着头,说三爷,真的没我的事啊,那都是陈二他们干的。那天我上集,碰上他们了,他们问咱庄上谁家有钱,我就说你们家。三爷,我说得不也对吗?我那知道,他们晚上就来了。我不让他们在家里藏,他们就要砸我的锅,真的不关我的事啊!三爷,你就饶了我吧,我的一家老小还都指着我吃饭呢……
匪叔脸上的那丁点冷笑也渐渐地消失了,这张脸显得和冰一样,眉头也皱成一个疙瘩。他从左边的刘嗑巴手中接过一支短枪,在右腿上一蹭便搬开了机头,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二赖子的后脑勺上。这时就听扑的一声,屋内顿时一股臭气弥漫,二赖子吓拉稀了。他脸如白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勾着脑袋扒在地下,身子抖成一团。匪叔看着他的样子,又抬眼看看炕上旮旯被子下面的女人和孩子,慢慢地抬起了右手,转身走出里屋,砰的一声,匪叔把院中的那只正在嚎叫的小黑狗给崩了。
第二天,消息传开,当年那个合庄人看着长大的“小三子”一下子陌生了,模糊了。渐渐地,匪叔成了罩在他们心头上的一个影子。
二赖子说的那个陈二,住在距合庄二十多里外的陈家窝铺。家中兄弟四人,老大在奉军中当差,还是一个小头头。家中的这哥仨,号称“陈氏三虎”。在乡里称霸多年。欺男霸女,打家劫舍,鱼肉乡邻,家里的日子过得相当的富裕。
就在二赖子被吓得还没爬起炕的几天后,就有官府的人来我大伯家寻找匪叔的下落。没有找到匪叔,他们就要把我大伯带走。后来经过我们家族的人集体出面证明,确定我大伯和二伯早就和匪叔分家另过之后,这才把我大伯保下来。他们临走时,我大伯又给为首的人使了钱,从他的嘴中这才得知,陈家也遭到土匪的袭击了。陈氏兄弟是被剥光了衣服。用铁丝梆在扁担上,横架在锅腔子上被活活地烧成“糊家雀”了,家里所有钱财也被洗劫一空。据陈家的人讲,这事就是匪叔领人干的。打那以后,匪叔就成了官府揖拿的要犯,是死是活也就再没有了消息。
到了1933年,合庄一带大旱,几乎是颗粒不收。除了我的大伯二伯家以外,全庄的人家,没等到年根就都断顿了。就在大伙走投无路时,也是一天夜里,合庄的狗又全体叫起来,庄上有马蹄驰过。等到第二天早晨,每家第一个起来的人,都在院子的中央拾到一份惊喜,那是一个小红布包,里面装的是银元。合庄所有的人家,包括二赖子在内,每家有份,钱的多少是按人头分配的。但我大伯和我二伯家得多少或得与没得,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合庄人就是用这些钱,又过了一个欢欢喜喜的大年。虽然他们嘴上都说这钱是“财神爷”给的,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个“财神爷”就是匪叔,匪叔还活着。他们在大年夜给神仙上香的时候,都在默默地乞求神仙能够保佑匪叔平安。
后来的几年内,在合庄,有关匪叔的消息很多。有人说他下关东了,在深山老林中隐姓埋名,以猎为生;有人说他还在二道山上,招兵买马,拉起一支百拾来人的队伍,仍干本行;也有人说他弃暗投明,参加了八路军;还有的说他投靠国民党当了大官。传说种种,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匪叔还活着。最起码合庄人们希望他还活着。
直到抗日战争结束后,我的三娘,也就是当年的桃花领着儿子回到合庄,人们才知道匪叔已经死了。
据我的三娘讲:自打东北沦陷后,匪叔就盯上小日本了,专门抢他们的东西。前前后后的干过不下二十次。最后的一次是在北票附近,匪叔提前得到了消息,说有两车日本人的军火要从这里经过。匪叔就让刘嗑巴招来所有的弟兄,大约三十好几口子。他把手中的钱财全部地分发下去,叫他们用一天的时间安排好家里的事。那时,匪叔似乎已经料到这次可能是够呛了。第二天的晚上,他集齐人马就走了,走时嘱咐我三娘,要是他回不来了,就让我三娘领着孩子回合庄,买下几亩地,以后好好地过日子。我三娘说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匪叔的影。
据后来逃出来的幸存者说,那天晚上,他们很顺利地就劫下那两车军火。可这三十多口子人中,没一个能咕叨走那两辆汽车的。兄弟们都说拿够咱们用的就得了,匪叔就是不干。他说不能再让日本鬼子拿它打我们了,我们要用它打日本鬼子。我们用不了,谁打日本鬼子,我就把它送给谁。匪叔让兄弟们用马一点一点的往山里运。运到半夜的时候,他们被增援上来的鬼子给包围了。匪叔就领着兄弟们打,一直打到天放亮。匪叔一看手下的弟兄快打光了,匪叔就告诉他们说,你们能撒的就撒吧!但以后要记住,我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要记着给我报仇。匪叔说完就跳上汽车上,引爆了整车的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