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俭家的大门是铁板焊成的,开门时,总能发出一些响动,在屋里能清楚地听到。以往刘芸听到开门的动静,都迎出来,有时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等他,有时走下台阶帮他推一下车子。今天刘芸听到响动后,只扒在门口看一眼,就扭头回屋去了。最令王俭感到诧异的是,刘芸进屋时还顺手把屋门带上了。
王俭进屋后,看到刘芸正在厨房里做饭。他家的厨房就在屋门的对面,与外屋中间只有一个铝合金的玻璃隔断。王俭走到隔断前,他还特意地咳一下,刘芸好像没听见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王俭回到东屋,他把西服外衣脱了,挂到衣架上。他看到茶几上有半杯凉茶,端起来,一口气地啁了。他刚想去厨房,看到刘芸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端着一个盖顶,上面放着一盆小米粥。粥里零星地有几颗红枣和四个扒过皮的鸡蛋,红白相间,镶欠在淡黄色的米粥里,看起来很有食欲。盖顶上还放着一碗鸡汤,汤里有十几块鸡肉,飘逸着香喷喷的气味。刘芸走过王俭身边时,没吱声,王俭感觉她好像还瞪他一眼。
刘芸从西屋出来,亲家母也跟过来。亲家母见到王俭,跟他打招呼,说大哥下班了。王俭说下班了。三个人便进到厨房,围坐在圆桌前吃饭。
王俭问孩子今天上午挺好的吧?没调皮吧?亲家母说,挺好的,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玩。玩累了就吃,可省心了。王俭嘿嘿地笑着说,这就好,能吃、能睡、能玩,这才像个小子样。
王俭利用夹菜的空瞅刘芸一眼,见她只顾低着头吃饭,便问刘芸,今天上午小兰来过了?刘芸说,你都知道了,还问啥?她不是赶着回去向你汇报了吗?亲家母看到刘芸的脸色有点儿不大对劲,赶忙回答,说是来过了,来给孩子送红包。王俭又问刘芸,他们几个每人随多少钱?刘芸抬下眼皮,说我没看,红包还在孩子的枕头底下呢。亲家母又赶紧说,我看过了,是四百,我就看一个,剩下的那三个还不知道。王俭说,那三个肯定也是四百,怪不得临下班时,老段说我孙子比他孙子金贵,原来他指的是这事啊?
王俭说完,转头瞅亲家母一眼。亲家母是离这里50多里外的兴隆沟的,平时很少来这里,对这的人和家里的事都不清楚。王俭便跟她解释一句,说老段是我们村上的书记。他有孙子那会,我们大伙都随三百。这次他们几个随四百,老段可能有点想法。亲家母点了点头,说他不一定在乎这一百块钱,可能是觉得面子上有点不好看。
王俭又把头转向刘芸,说这次肯定是大刘和小兰搞的鬼。这两个玩艺,这段时间啥事一直跟老段拧着干,每次还都把我拉扯进去,让老段觉得好像我咋回事似的。这样下去,以后不好共事啊。
刘芸本来没心情跟王俭说话,但有亲家母在场,她怕人家多心。刘芸便接过王俭的话茬,说这跟你有啥关系?他们来随礼是自愿的,我们又没强迫他们。掏多少是他们的事,也不是你下的命令。再说这人情往来的事,他们来咱家掏多少,等他们家有事了,咱们还多少就是了。这咋还跟工作扯上了?要我看,影响工作的,不一定是这随礼的事吧?刘芸说完,把饭碗端起来,连三接四地扒拉几口饭,目光掠过碗的边缘,盯在王俭的脸上。
王俭被刘芸说得莫名其妙,从刘芸阴不阴阳不阳的语气中,王俭感觉刘芸好像对他有着一股子气。他侧目瞅亲家母一眼,想从她那里寻求支持或者得到答案,却发现亲家母也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
王俭把手中的筷子停下来,他问刘芸,你今天咋的了?家里有啥事吗?刘芸没理他,她先朝亲家母笑一下,说我能咋地啊?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得了大孙子,大妹子又过来帮我伺候月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家里也没事,我们老姐俩伺候他们娘俩,还能有啥事?要是有事,也是你有事,你心里有鬼,所以看着别人总觉得不对劲。
王俭也朝亲家母笑一下,他说,我能有啥事?我都好几天没上班了,今天就到单位打个照面,总共不过两个小时就回来了。从打我进院那会,就觉得你跟抽疯似的,你说说,我咋心里有鬼了?王俭说着,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
亲家母一看眼前的架式,怕他们再说下去会吵闹起来,就赶紧打和说,家里没事,外头没事,大哥没事,嫂子也没事,没事就好,没事我就再从这里多呆几天,伺候我外孙几天,要是你们公母俩不欢迎的话,我明天就走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活等着我去干呢?
王俭两口子听完亲家母的话,竟同时露出笑脸。刘芸说大妹子你别多心,我是跟他闹着玩呢。我是怕他这几天高兴过头,又去到外边跟人喝大酒。他这人你还不知道,有高兴事就得喝多了。王俭也赶紧跟着说,可不是呢,今天响午就差点跟他们喝酒去,砖厂的葛厂长强死巴活地拽我,说要给我庆祝一下,我都没去,我惦记着回来看我大孙子呢。王俭说完,嘿嘿地干笑几声。刘芸和亲家母也跟着笑几声。
接下来还是亲家母提头,三个人说起给孙子起名的事。
王俭的儿子拴柱在省城建筑工地打工,还是个小头目,合庄这里的工人,都是他领去的。在他媳妇要生孩子前,王俭给儿子打过电话。拴柱说工地很忙,老板不给假,得过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所以亲家母让王俭给孩子起个名字。
王俭说起名这个事,应该是拴柱的活计,还是等他回来时再说吧。亲家母说,那可难行,等他回来,孩子都出满月了。咋地也不能让孩子出满月还没名字吧?刘芸也跟着附和,说孩子没名字,想跟他说说话都没法说,要不就先给孩子起个小名,等拴柱回来了,再起大名。王俭寻思一下,说我没啥文化,怕起不好,儿子回来不乐意。亲家母说,大哥,你就别谦虚了,你是这个地方最大的官,没文化能当主任吗?你好歹起一个,也比别人起得好。刘芸也跟说,一个小名,没太多讲究,只要是叫着顺口,听着顺耳也就行了。但是不能和儿子的小名那样,太土气了。王俭挠几下日趋渐少的头发,说等下午我上班,寻思一下。
04
下午,王俭来到村委会。他刚坐下来,还没等喘匀气,大刘就进屋了,还顺手把门带上了。大刘一屁股坐到王俭对面的沙发上,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跟前的茶几上,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抬起一条腿,放到茶几上。王俭一看他这个架式,就知道他又喝酒了。王俭说,大刘,咱们不是有规定,中午不许喝酒,你咋又喝多了?大刘把另一条腿也抬起来,也想放到茶几上,可搭了两下,还是滑落在地上。
大刘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自己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把烟盒朝王俭扔过去。他想扔到王俭的桌子上,可是没把握好手劲,烟盒擦着王俭的前胸滑落到地上。王俭回头瞅一眼,见烟盒就在自己的脚底下,是一盒玉溪,烟盒盖摔得张开了,能看到里面的烟卷,看样子也就是抽过两三支。王俭明白大刘的意思,以前大刘也是这样,从别人那里得到好烟,总是跟他一起来分享。
王俭没去捡烟,他抬头瞅大刘一眼,见他正从裤子兜里一心一意地往外掏打火机。王俭又看一眼门口,他心里说,这个大刘,不就是一盒烟嘛,还用得着关上门?
大刘掏出打火机,他没点烟,他举着那支烟对王俭说,王哥,这烟你抽过吗?这可是好烟,听说好几十块钱一盒呢。说着他站起来,拿着打火机来到王俭跟前,说,来,王哥,点上。说着低下头去桌子上找烟。他没戴眼镜,把头贴在桌面上来回在寻着,有点像日本兵在探雷。嘴里还说,哎,烟呢?我刚扔到桌子上的。
王俭摁一下大刘的脑袋,说你都喝成这个鬼色了,还在这干啥?回家休息去吧。反正下午也没啥正事,我一会也回去了。
大刘直起腰,转过身,在茶几上摸到眼镜,他又蹲在王俭的椅子底下开始找烟。王俭笑了一下,成心跟他开玩笑,用脚把那盒烟挡起来,低下头看着。
大刘在地下找了半天,也没见着烟的影子。他嘴里还在嘀咕,说真他妈的见鬼了,我明明是扔过来了,咋就没了呢?
大刘站起来,开始来回地翻拾西服里外的几个兜,突然又从里怀兜找出一盒来。他说,哦,怪不得找不到,原来是揣到里边的兜了。给你,王哥,我大舅子买的,让我给你的。说完把烟递给王俭。
王俭接过烟,他想笑,却又忍住了。他问大刘,你大舅子没给你一盒?大刘说,给来,总共买三盒,你一盒,我一盒,他一盒。这回你抽你的,我抽我的,我的那盒你别惦心着了。
大刘说着又来回地翻起他的那几个兜,找了一遍,他问王俭,我的那盒呢?王俭说,你的那盒不是抽光了吗?刚才剩最后一支,在你手上拿着呢。
大刘低头看一下,自己的手上确实拿着一支烟。他说不对呀,我这么大一会就抽光了?他妈的,好几十块钱就这样没了。说完把手里那支烟点着了。
王俭问大刘,晌午都谁跟你们去喝酒了?大刘说好几个人呢,都是他们砖厂的。找你去,你也不去。大刘说着好像又想起啥事来,他又开始在他的几个兜里来回地翻找起来。最后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回头瞅一眼身后的门,把信封递给王俭,说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这是我大舅子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王俭没去接,他问大刘,你大舅子咋知道这事的?大刘说,地球人都知道了,他能不知道吗?他今天来,可是特意来请你的,想给你祝贺一下,你还没赏脸。王俭说他有这个心情就得了,都是好哥们,用不着这样,你给他拿回去吧。大刘把信封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在走到门口时,他回头说,你要是嫌少,你给他送回去吧。
大刘出门后,仍旧把门带上了。王俭拿起桌上的信封,他捏一下宽窄薄厚便估摸出里面有多少钱了。这不是他第一次收葛厂长的钱,葛厂长每次给他钱,都是通过大刘转交的。葛厂长是大刘的大舅子,他能承包到村里的这个砖厂,就是通过大刘找的王俭。据说这个砖厂就是大刘与他大舅子一起承包的,由他大舅子出面打理着。每年的这个时候,大刘都会给王俭一个信封。因为再过几天,砖厂的承包合同又到期了。他们的合同是每年一签的。到今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王俭记得合同到期应该是本月的30号,离今天还有十三天。
王俭把信封对折一下,放进西服的里兜。他手刚松开,那信封便自动弹起来了,把西服的前面支起一个包来。他只好又拿出来,直接竖着装进去。王俭系上西服的扣,到门口把门打开。他往走廊的那头看了一眼,听到大刘和小曹正在兰桂花屋里,他们几个好像在开玩笑,嘻嘻哈哈的。
王俭坐回到他的办公桌前,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本《汉语小词典》来。这本小词典是他儿子上学时用的,儿子初中毕业那年,正好王俭到村上当主任。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把这本小词典带到办公室来了。平常写个材料什么的,遇到不会写的字,他就翻出来查查。他把这个词典当成他的“先生”。这次亲家母让他给孙子起名,他不得不求助这个“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