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牙看到黑蛋停下来,他才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树底下。这次曹大牙连想上树的意思都没表现出来,他只是围着树转两圈,向树上瞅一眼,抬起腿来朝树上踹几脚。树干被曹大牙踹得颤动两下,黑蛋感觉曹大牙的劲头很大,不过,他只需要稍稍地用点力搂紧树干就挺过去了。
曹大牙和上次一样,先把鞋子脱掉放到树根下,然后从都里拿出烟口袋来,把身子靠到树干上,一点一点地矮下去,就像一个过路的人,走累了,走热了,走到树下随便休息一下。
傍晚的树林子里很热闹,鸟儿们在枝头上欢快地叫着,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阳光从西山顶上斜射过来,穿透树的枝叶,曲曲折折地落在黑蛋的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来一块油黑一块金黄。黑蛋把镰刀挂在树上,挪一下身体,他想坐得舒适一些。但他这么一动,树便跟着摇摆起来,镰刀也跟着摇摆起来。他赶紧扶住镰刀把,同时向下瞅一眼,镰刀的位置正处于曹大牙的头顶上。他便不放心了,赶紧把镰刀摘下来别在腰里。他害怕镰刀掉下去,真要是砍到曹大牙的秃头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黑蛋栖息的这棵树旁,还有一棵大树,树上有个喜鹊窝,在树尖上。两只喜鹊早就飞回来了,先在树顶上盘旋一阵子,可能是发现它家附近有陌生人,就落到别的树上去了。喜鹊站在枝头上,朝着黑蛋的方向喳喳地叫着,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这让黑蛋心里感觉有点过意不去,他小声地嘟嚷着,说喜鹊,这事不怨我,都是曹大牙闹的,你要怨就怨他吧。他走了,我就下去了。
他们又坐到日落西山之后,曹大牙站起来走了。这一个多小时里,曹大牙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临走时,向树上看一眼,就像看树上的喜鹊窝一样。
黑蛋每次扛着柴火回家,他都从后墙进院,因为砍树枝子毕竟跟捡树枝子有所不同,不是光明正大的事。
黑蛋刚来到他家的房后,就听到王文林站在院里在骂,黑蛋以为王文林又在骂鸡骂狗。王文林有个习惯,就是没事好骂院子里的鸡和狗。鸡跑到园子里去,他骂鸡。狗把鸡从园子里撵出来,他骂狗。这一天他总是不闲着,不是操鸡的妈,就是操狗的妈。这让黑蛋听起来很不舒服。黑蛋对这些骂人的话懂一些,他知道这些话说的是咋回事。因此,他总认为王文林是在骂他。因为王文林真正能操的只有他妈。他每听到王文林骂鸡骂狗,他就跟着骂王文林,他骂的语气和内容跟王文林一样,只是比王文林慢一拍,每次都是王文林的话言刚落,他就紧跟着骂上一句,当然是在他的心里骂了。
黑蛋在房后听一会,便听出些眉目。这次王文林骂的不是鸡和狗,而是他。王文林说,操他个妈的,那么大个小子了,捡这点柴火,没有一个喜鹊窝多,天天弄得三更半夜的,还能干点啥吧?赶明个要是再供不上灶火,干脆别念书了,下来捡柴火算了。王文林说完好像还踢了当院的水桶一下,便上屋了。
黑蛋在房后也跟着骂了几句,这次他不是在心里骂,而是小声地嘟嚷。他说操你妈的王文林,你那么大个老爷们了,就下地干哪点活,有啥可牛B的,你想不让我念书,我偏念,气死你。黑蛋在走到当院时,他也踢那个水桶一脚,不过,他踢得声音没有王文林踢得响亮。
黑蛋把自己挨骂的根源归集到曹大牙的身上,他认为是曹大牙导致他挨骂的,要不是曹大牙天天坐在树下看着他,他老早就砍完了,也不用天黑才回家,也不会让王文林找到骂他的借口。
第二天,黑蛋再次调整对付曹大牙的策略。黑蛋把胆子放得更大了。他只要是站在树上,在他眼里,曹大牙根本就不存在了。他看到曹大牙走过来,他只是愣一下神,便继续进行他的工作。树枝从树上纷纷地落下去,根本不给曹大牙能走到树下的机会。曹大牙好像也没有走到树下的意思,他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歪着头,好像在观赏一处景物。有时候,他围着铁蛋所在的那棵树转上两圈,半径也在几米之外。他不时地把落在地上的树枝用脚踢起来,踢得四处都是,这样,树枝在树林中就变成绿油油地一片了。
曹大牙在树下转了一会,掉头走了。黑蛋目送着他走出树林,踏上回合庄的大路。直到曹大牙渐渐地消逝在黑蛋的视野之外,他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他从树上爬下来,把一大捆树枝捆好,他抬头瞅了一眼远天,见太阳像一个金色的圆盘,悬于山顶之上。他觉得今天的太阳格外鲜亮,他向太阳招了招手,他真想把太阳摘下来,拿回家去,堵上王文林的嘴。
黑蛋回到家里,他进院后喊了一嗓子,说,娘,我回来了。娘从屋里出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便又回屋里去了。娘正在做饭,腰里围着围裙。围裙的带扎得很紧,娘的肚子显得像扣着一个盆似的。最近这几个月,娘的肚子越来越大了。黑蛋知道,不久,又将有一个人出现在这个家里了。娘在前几天跟黑蛋说过,这个孩子出生后,他就可以当哥哥了。黑蛋听后没吱声,以前他看到别人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很羡慕,特别是在捡柴火的时候。他看到和他这个年龄的人都有弟弟或妹妹,他也渴望过当哥哥,觉得当哥哥应该是一件很美的事。但他一想到这个弟弟或妹妹是王文林的孩子,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黑蛋放下柴火,他想今天终于可以出去跟当街的那些孩子玩一会了。他顺着墙跟悄悄地溜到大门口,他怕娘看到他,又要叫他去干别的活计。他的一只脚刚跨出大门,又突然想起来了,老师说明天学校要开运动会,让同学们把衣服都洗干净些,把白鞋也刷干净。他又转身跑回到屋里。
黑蛋拿起自己上学时穿的衣服,他就这身看起来还不错的衣服,是过年时他娘给他买的。他除了上学穿之外,每天到家里,就赶紧脱下来,换上一身破的。他知道下一身新衣服的到来,就得等到今年过年的时候了。他拎着衣服和那双白球鞋,到娘的屋里找了点洗衣粉,他想去庄西头的小河边把衣服洗一下。从打王文林来到这个家后,黑蛋的衣服就自己洗了。娘在洗王文林的衣服时,也招呼黑蛋几次,让他把衣服拿出来,顺便给他洗洗。而黑蛋总坚持说他的衣服不脏,后来娘就不再经营他了,每次洗衣服,只洗她和王文林的。黑蛋拒绝娘给他洗衣服,起初是不愿意他的衣服和王文林的放在一起。后来他也觉得,娘也够累的了,便不想再劳动娘了。
黑蛋来到小河边,他把鞋脱在岸边,拎着衣服到河的中间去。他嫌岸边的水脏,嫌那些牛馆羊馆在岸边饮牲口把水搅浑了。他把衣服全部渗在水里,等衣服泡透后,他再搬来几块石头,在水里搭起个小平台,把衣服平铺在石头上,在衣服上撒些洗衣粉,便蹲在那里来回地搓揉着。他的衣服本来就不太脏,他干活时不穿,连吃饭都舍不得穿。只是衣服的布料厚了些,因为是过年时候买的,夏天衣起来有些不合时节,衣服的领子和背后,沁出一些大圈套小圈的盐嘎巴。这种东西见水后便没了,他只需要在水里多冲洗几次就行了。
黑蛋这次洗衣服的重点是他的那双白球鞋。他的这双白球鞋都穿有好几年了,还是王文林来合庄之前,他娘给他买的。他平时舍不得穿,哪天有体育课了,他才穿上,平时只穿娘给他做的布鞋。尽管这样,鞋现在已经不是很白了,鞋面上泛着黄色,折弯的地方,已经快要坏了,形成一条黑道道。他知道那是脚上出了汗,渗透了,又粘上土造成的,黑色已经渗入到布的纹里之中。他以前用刷子刷过,很起作用。但近期他不敢再用刷子了,他发现折弯的地方已经起毛了,帆布面上灌注的那种胶性物质已经脱落,他怕再用刷子去刷,会把鞋刷漏。他把鞋泡在水中,等洗完衣服后,鞋泡透了。他用中指醮点洗衣粉,抹在鞋的黑道道上,再用中指来回地去摩擦,每摩擦完一次,他都把鞋泡回到水里,来回地在水中拖着鞋游动,让那里面的脏东西溶解出来。他这样做几次后,太阳就压山了,水面变得金黄起来,这让黑蛋的心情也舒畅一些。他哼几句今天音乐课上才学的歌,便发现自己唱跑调了。他咳了两下,又重新起个头,唱到刚才的那个地方,又跑了,好像跑得更远一些。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便捞起衣服回家。在路上,他边走边使劲地甩手里的那双鞋,他想把里面的水分甩出去,他怕鞋明天不干,他没法开运动会。
黑蛋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他娘在跟王文林在屋里吵架。黑蛋放轻脚步,他是贴着墙跟溜进院子的。他先到西窗台下,把鞋凉到窗台上,把衣服挂在当院的杏树上。他没进屋,站在当院听着。
娘说,他才多大个孩子,一个人能供上灶火烧柴,已经不错了,你还想咋地?
王文林说,他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柴火整得比每天还多,这不证明他每天都在山上玩吗?
娘又说,你别管他玩不玩的,能把柴火整到家就行了。他还是个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
王文林又说,如果他不贪玩,每天就能多整一趟,攒下冬天烧的,也省得冬天拉煤了。他一天比一天大了,我总不能白养一个吃闲饭的。
娘不再说啥,好像呜呜地哭起来。
黑蛋没有惊动屋里的人,他悄悄地从厢房的屋檐下拿起镰刀和绳子,出了院门。
黑蛋在路过曹大牙门口时,正赶上曹大牙吃过晚饭后蹲在门口抽烟。曹大牙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他对黑蛋说,都黑天了,你还上山啊?黑蛋停顿一下,没吱声,继续低着头往前走。刚走出几步,他听到曹大牙叹了口气,紧接着骂了一句,说操他妈的,这叫啥事?这才多大个孩子,你们家的大人也忍心?黑蛋回头看时,见曹大牙转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