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爹最后一次接女儿,那时腊梅都八岁了,得回去上学了。腊梅被接走的当天,快嘴刘哭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人都起不来炕了。李玉没别的新招,只好还采用老办法,套上马车去接腊梅。他刚走到半道,正好腊梅爹也套着驴车往回送女儿。两个男人见面后,蹲在路边核计一袋烟的工夫,最后口头答成协议,让腊梅留在合庄上学了。
腊梅上二年级时,腊梅爹又说个老婆,转年便生了个儿子。这样,腊梅爹再也没有接女儿回去的打算了。两家子大人答成默契,就把腊梅过房给快嘴刘了。
快嘴刘敲开腊梅家的门,看见腊梅五岁的儿子长拴正撕着手里的白面饼喂狗。快嘴刘走过去,照着孩子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她说你个小败家种,这好的白面饼就喂狗了?你也不看看今年这是啥年头,再不下雨,到老秋不收粮食,连你都得饿死。说完又踢那条小黄狗一脚,吓得小黄狗噌地一下跑了,蹲在远处嗒啦着舌头看着。
腊梅跟在快嘴刘的身后,她说大姑,你不是去镇上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快嘴刘说,我这不是刚到家吗,进屋喝口凉水就上你这来了。
腊梅说,这大热的天,你来有事啊?
快嘴刘说,可不是有事呗,要不然大热天的,我跑来干啥?快嘴刘说着就走到窗前的杏树下,她招呼长拴,说去给姥姥拿个小板橙来,让姥姥歇歇脚。
长拴拿来板橙,放到杏树底下。快嘴刘从兜里掏出几块奶糖,递给长拴,说以后不许再用白面饼喂狗了,要是再不听话,姥姥就不给你买糖了。
快嘴刘坐下后,便把葛八赖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侄女说了。
就在二十分钟前,快嘴刘从镇上回来。在路过坝北那块地时,她看见葛八赖正在地头放羊。打老远处,她就看见有几只羊跑到腊梅家的地里去了,正在吃谷苗子。
快嘴刘站在坝上大声地喊,说八赖子,你瞎眼了,羊都吃庄稼了,你还不去撵?你他妈的当得是那门子羊倌?
葛八赖听到有人喊他,懒洋洋地转一下身,瞅快嘴刘一眼,没动。只是把手中的鞭子啪啪地甩了两下,那几只受惊的羊便很自觉地从地里跑出来了。葛八赖连个招呼都没打,赶着羊群往坝南去了。
快嘴刘觉得有些不对头,她原本认为是葛八赖一眼没照顾到,羊溜到地里去的。但从葛八赖的态度上看,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她便跑下石坝,撵上葛八赖,要为侄女讨个说法。
快嘴刘对葛八赖说,八赖子,你的羊吃的是我们家腊梅的地,你说咋办吧?
葛八赖并没像往常一样,见面管快嘴刘叫婶子,跟她笑呵呵地说话。而是低着头,闷声闷语地说,吃都吃了,还能咋办?现在让羊拉出来,也不是庄稼了。
快嘴刘听完这话,她咂嘛一下,觉得有一股羊粪味。她便急了,说你的羊吃了人家的庄稼,你还有理了呗?
葛八赖说,不吃也剩不下,你看看这年头,过不了几天,庄稼都得旱死,还不如赶早给我喂羊,好歹还能顶棵草。
快嘴刘说,那你咋不上你家地里放去?你咋不上别人家的地里放去?
葛八赖说,我们又没扒庙,龙王爷惩罚的也不该是我们。谁让你们家冬生扒庙来呢?羊不吃他家的地,吃谁家的?葛八赖说完,赶着羊群走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葛八赖丢下的这句话,像一双臭袜子,一下子把快嘴刘的嘴堵上了。
冬生扒庙的事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他扒的是一座新修建的龙王庙。原来在美丽河的边上,也有一座龙王庙,规模比冬生扒的这个要大得多。原来的庙是啥时候建的,已经没人知道了,大伙只记得这庙是六九年拆的。在这之前,流经合庄的这条河也不叫美丽河,而是叫黑龙河,据说河里有一条黑龙在做怪。每年农历的六月十三日,合庄人都得杀猪宰羊给龙王爷过生日,以求得这一年的风条雨顺。
六九年人民公社开展全民大会战,在黑龙河畔筑起三条石坝,把黑龙河的水困了起来。工程峻工那天,一些年轻人感觉龙王没了用途,冲动之中,就把龙王庙给推倒了。当时黑龙镇的公社书记也在场,他还口头表扬了这些年轻人,并且当场宣布,把这条河正式更名为美丽河。第二年,坝北的这块河滩,也就变成合庄在册的耕地了。不过被推倒的那些残砖碎瓦还堆在那儿,在地里形成一个新的荒滩。以后的这些年里,河里的水是不再淹田地了,可每逢干旱时节,人们还是想起龙王爷,便有人偷着去荒滩上烧点香,上个水供,请求龙王爷能不计前嫌,大发慈悲。龙王庙虽然实亡了,但还名存。
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以后,坝北的这块地成了合庄的机动地。谁家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分的都是这块地。冬生和腊梅结婚后,腊梅便把户口迁到合庄,这块带有荒滩的地就分给了腊梅。冬生勤快,当年就把地里的碎砖乱瓦清理到河套里去了,龙王爷的最后一疙瘩地盘让冬生给霸占了,合庄人也自此失去对龙王最后一丝信任的可能。
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合庄大旱,庄稼也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于是望天兴叹的人们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又想到了龙王爷,想起了龙王庙。庄上的一些上岁数的人,在葛八赖他妈的带领下,临时组成一个修庙委员会,葛八赖他妈出任会长,打算修建一座新的龙王庙。
葛八赖他妈在生产队那会儿当过妇女队长,能说会道,在合庄说话还是很有力度的,她与快嘴刘并称合庄的两大名嘴。只是她们俩人打年轻时就合不来,啥事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就像周瑜与诸葛亮一样。这次筹款建庙也是这样,葛八赖他妈找过快嘴刘,但快嘴刘拒绝充当委员会的成员。
修庙委员会成立后,葛八赖他妈端一个盛针线的小笸萝,身后的那些老头老太太打着小鼓小锣什么的,从庄子的东头向西开始各家各户地筹款。葛八赖他妈有言在先,说这次活动是自愿的,给多给少没人管,给与不给都成。她说这些钱反正全部用于修庙,谁掏多少龙王爷心里有数,龙王爷下不下雨跟人的诚意有关。
这一趟走下来,还真收了三百块钱。建庙的钱筹够了,可是这庙建在哪里成了问题。大伙坐下来一核计,一致认定这庙必须修在原址上。说那地方是一块风水宝地,龙王爷居住好多年了,都住习惯了。换地方怕龙王爷不乐意,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可原来龙王庙的那疙瘩地方,现在已经变成冬生家的良田,种着谷子。不经人家同意,谁敢上人家地里去修庙?所以,修庙的事又搁置下来。
天气越来越旱,庄稼到了晌午就焉头巴脑的。土质沙化严重的地方,庄稼早都旱死了。庄稼人靠庄稼吃饭,庄稼没了精神,人也跟着没了精神。庄上的男人躺在树荫凉下打盹,老娘们则仨一群俩一伙的扯老婆舌头,谁也没心情再上山上看一眼。
葛八赖他妈坐在炕头上酝酿几天情绪,就率领着那些老头和老太太来做腊梅的思想工作。葛八赖他妈说从打腊梅来到合庄,这儿的人都很希罕她。说腊梅为人处事通情达理,他们早就把她当成合庄的人了。说腊梅能留在合庄,那是合庄人都高兴的事。说腊梅既然是合庄的人了,就该为合庄的人着想。说这座小庙关系到合庄的现在和未来,修庙是一件功得无量的事。葛八赖他妈还特别强调,说庙只是一个象征,不用盖得太大,能有锅台大小的一块地方也就够了。人们去庙上烧香,都顺着笼沟走,不会踩到庄稼的,谁踩了庄稼谁赔钱。为了堵上腊梅的嘴,葛八赖他妈主动提出,从筹集来的三百块钱中,挤兑出五十块钱给腊梅,做为占地的补偿。
经过一下午的动员,腊梅觉得自己打小生活在合庄,这些人对她也没少照顾。在这些人当中,又有几个人是她姑夫的本家和亲戚,便不好意思驳他们的面子,也就答应了。
庙址确定下来,经葛八赖他妈提议,修庙的事情交给了葛贵去操办。葛贵是葛八赖的亲叔伯哥,多少会点瓦工活,也多少会点木工。修庙款总共三百块钱,给腊梅五十,余下的是工程款,采用的是包工包料的承包方式,也就是说用这些钱完成这件事。置于庙的规格,没做具体的要求,能盖多大算多大。
事情讲定后,葛贵开始备料。料也备全了,眼看着要开工了,葛贵来找葛八赖他妈。他说老婶啊,这活我不能干了。葛八赖他妈说,料都备好了,你咋又不干了呢?葛贵说你看你给我的这些钱,这叫个啥数啊?二百五十块,这是个傻子数。我拿这些钱给龙王爷盖房子,就是我不在乎,龙王爷也得在乎。你们拿我不识数行,不能拿龙王爷不识数啊!
葛八赖他妈听完这话,认真地思考一会,觉得葛贵说得在理,就在当街大门口召开紧急会议,找那些老头老太太商量办法。大家也一致认定此事非同小可,都认为葛贵办事有头脑。可话是这样说,事情却没法处理了。老葛家的人都认为给腊梅多了,说给她四十好了,便提议再找腊梅要回拾块来。葛八赖他妈认为不妥,说腊梅已经够给面子的了,不能再去找事,真要是找腊梅要钱,人家生气了,翻脸了,不让盖了,这不是前功尽弃,因小失大吗?
葛八赖他妈这样一说,大伙也觉得在理,老李家的人说那就是给腊梅少了,那时不如给腊梅六十好了,剩二百四给葛贵,他也说不出啥来,因此便主张找葛贵再要回十块钱。葛八赖他妈还是不同意,说现在葛贵都不乐意干了,你再找他要钱,他真就不干了,没人盖庙和没地方盖庙是同样重要的事。
大伙商量了半上午,也没答成最终协议。最后葛八赖他妈大手一挥,说筹委会的这九个人每人再出一块钱,下午交到她手上,这事就这么定了。
小庙修完后,葛八赖家杀了一头羊,把羊头献给龙王爷。葛八赖他妈号召全庄的男女老少都到美丽河边求雨,她还亲自主持了一场很隆重的求雨仪式。她让大伙都跪在腊梅家的地头上,千万别踩了人家的庄稼。她率领筹委会的那几个人到庙前进香。虽说那个小庙看起来跟个鸡窝似的,但大伙都说挺好看的。
求雨后的第二天晚上,天就阴起来了。第三天便下了十来分钟的小阵雨,这让合庄的人们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效果。葛八赖他妈趁热打铁,她又招集庄上的所有老头老太太开会,并领着他们去庙上许愿,说如果能把雨下透了,明年的六月十三那天,还给龙王爷过生日。结果到第四天,真就下了一场透雨。
等到上秋后,冬生从外面打工回来了。他在路过坝北时,一眼就看到他家地里的小庙。他回到家里,首先问起这件事,腊梅就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
冬生听后就急了,说这是迷信,这事你咋也信啊?
腊梅说不信成吗?庄稼眼见着就要着火了,全庄子的人都急得上树爬墙的。要是不盖庙,这雨还不定啥时候下呢?
冬生说这纯粹是扯他妈王八犊子,下雨就和人撒尿一样,那得憋足了,憋到时候自然就下了,这跟修庙有个蛋毛关系。
腊梅说要按你的说法,等龙王爷把尿憋足了,庄稼早就旱死了,能有这么好的收成吗?
冬生说把庙盖在咱家地里,今年冬天拖拉机咋翻地,明年春耕时也费劲,种地时得出好几条半截子笼,年年如此,这地没法种了。
腊梅也不甘示弱,她说这些年你种过地吗?你春天夹着行里卷走了,到老秋回来吃现成的,家里的地还不都是我种的。我同意了,我就一定有办法翻地,有办法种地,你操这份心干啥?
冬生说我出去也不是玩去了,我挣的钱,还不是都交给你了。我干这一年,顶你种好几年的地,你要是不乐意种地,咱们可以包出去,也可以搁荒,我养的起你。
大半年没见面的小两口,因为这件事,刚见面就你一句我一句的吵了起来。冬生一气之下,拎着镐头就走了。腊梅拦了一把,没拦住,腊梅便领着孩子一路哭着去找她大姑。等快嘴领着腊梅匆匆忙忙地赶到时,冬生正气呼呼地从坝北回来。这时小庙已经推倒了,当街围过来一帮看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