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名出现在工地上,就像一块云彩,掩盖了加才脸上的灿烂。整整一上午,加才也没跟闻名说一句话。到晌午吃饭时,加才招呼着木匠瓦匠和他的几个叔伯兄弟去了东屋,加才媳妇招呼着几个兄弟媳妇和侄媳妇去了西屋,闻名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时,当院已经没人了。
闻名在当院站了一会,他觉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他真想扛起铁锨回家算了,可又怕回去后,没法跟娘交待。照实跟娘说吧,说加才一上午都没理他,晌午吃饭也没招呼他,这样,只会把两家的关系搞得更僵。不照实说吧,在这干一上午的活,晌午回家吃饭,娘一定也会盘问这是咋回事?他们两家的关系,闻名很清楚。他娘跟加才媳妇,一个是针尖,一个是麦芒,两个人明争暗斗十几年了。闻名听娘说过,两家的矛盾起源于老坟莹地里的一片树林。闻名爹和加才是一个爷爷的孙子,在他老太爷活着的时候,老太爷让他们把坟莹地四周栽上树,一家一半。加才他爹赖,不动弹,闻名的爷爷就把整个坟莹地全栽上了。这些树刚刚长成材就变成公有财产了,为此,加才不止一次地赞誉他爹的远见卓实。全民大炼钢铁那年,生产队把这些树放了,送到乡里炼钢,整整拉了三大马车。当时加才是生产队的组长,就是他领着他们组的人放的。
后来,上边落实政策,说这种情况可以得到相应的补助。加才媳妇来找闻名娘,说坟莹地是两家共有的,树也应该一家一半才对。闻名娘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是自古的道理,这树我公公栽的,跟你有啥关系?凭啥跟你一家一半?加才媳妇弄个大红脸走了,闻名爹去村上递了申请,村上下来核查情况,问到加才时,加才说树的确是他放的,大约有一百多棵。村主任说你放的时候,那些树都是啥材料?没等加才说话,加才媳妇就抢着说,那哪叫树啊,做烧火棍子都没有一棵直溜的。结果本来应该补助三百多块钱,让加才媳妇的这一句话,闻名家只得了不到一百块钱。从那以后,闻名娘就和加才媳妇别上劲了,两个人比着过日子。谁比谁过得好了,另一个瞅着就来气。而闻名爹和加才,又都是当不起女人家的主,渐渐地也跟着掺和进去了。这十多年来,两家的关系就像夹生饭一样,虽然看不出咋地,但一吃起来,总是格格楞楞的。
闻名寻思来寻思去,还是决定在加才家里吃饭。他来到东屋的窗下,向屋里瞅一眼,见炕上坐满了人,没他的地方。他又来到西屋窗下,看见西屋炕上也坐满了人。闻名转进厨房,加才媳妇正在锅台前盛菜。她问闻名,你干啥去了?害得大伙都在等你。闻名说,我上一趟厕所,你们吃吧,等我干啥?
这时,正在烧火的立名站起来,他冲着闻名做个鬼脸,笑嘻嘻地说,该吃饭了,我大哥还不得倒个地方,好多盛两碗。说完,哧溜一下子窜进东屋。
立名是加才的独生子,十五岁,加才两口子拿他当掌上明珠,据说都这么大了,还得他娘搂着睡觉。闻名平时就看不上立名,说他人小鬼大,一肚子花花肠子。有一年闻名家的倭瓜爬到后墙外去了,立名就拿他家给猪打针的那种大注射器往倭瓜里注水。正好让闻名看见了,打了他两个耳光。打那以后,这小子看见闻名总是绕着走,只有他爹妈在跟前时,他才敢和闻名拉硬。
闻名听完立名的话,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一下子鼓胀起来。他想抓住立名,揍他一顿。闻名往前走了两步,立名便绕到加才的身后去了,还在跟他玩神情,脸上的意思在说,你来啊,有种你过来打我呀。闻名又往前走两步,才接近东屋门口,就听身后的加才媳妇说,闻名,反正你也不喝酒,你就别上东屋凑热闹了,上西屋跟你嫂子她们一块吃吧。来,顺便把这两个菜给我稍上去。
闻名端着两个菜进了西屋,见他的那些婶子和嫂子都吃上了。闻名自己在柜上摸起一个碗,盛了一碗大米饭,来到桌前。坐在炕沿边上的三嫂子欠了欠屁股,算是给他让座了。闻名挨着三嫂子坐在炕沿上,只挎上半个屁股,另一条腿支在地下。
闻名勉强吃下去这碗饭,就从西屋出来了。他在当院转了两圈,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东屋的窗台下,伏在窗台上。
闻名看了一会,他故意地弄出一些响动来。他想让加才看见他,想让屋里的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屋里的人都光顾着喝酒了,没有人瞅他。好像五叔瞅过他一次,只是朝他略微地点点头。加才本来是坐在能瞅到他的座位上,可是加才好像是故意地浸着脑袋,搭拉着眼皮。
开始的时候,闻名盼望着屋里的那些人能使劲地喝,把加才家的酒喝光了才好;把加才家喝穷了才好;把人喝醉了,下午不能干活了才好;没人干活,加才家的房子盖不上才好。可到后来,他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他甚至盼望着屋里的人快点喝完,快快出来干活,他有些渴望干活了。
屋里的人终于喝完了,一个个红头涨脸的。闻名看着他们东晃西摇的样子,他在心里说,这回好了,你们等着瞧吧,下午该轮到我了,我得让你们看看,看我能不能顶住一个人?
加才走过来,他让闻名跟那几个嫂子一起往地基里填土,闻名站在那里没动。加才问他,咋的了?顶不住了?这可是老娘们干的活,是盖房子中最轻快的,要是连这活你再顶不住,那就扛着铁锹回去吧,这儿没有你能干的活了。
闻名瞅了加才一眼,他气愤地说,我不是老娘们,我要干老爷们的活。
加才听后愣一下神,他没想到闻名能说出这样硬气的话来。他回过头用怀疑的眼神又瞅闻名一眼,说你行吗?
闻名点头。
加才说,那你就跟你五叔他们搬石头去吧,加点小心,别碰着手。
加才最后的这句话,让闻名觉着心里暖洋洋的,感觉加才还有点当叔叔的味。
干到下午三点多,搬石头的明显供不上垒石头的了。垒石头的就招呼搬石头的快点儿,要不然天黑就完不了工了。加才听后,他对闻名说,你看,说你不行吧,你生呈能。上午他们三个人供上了,下午你们三个就供不上了,这事不就差在你这吗?你要是实在不行的话,上屋扎一针吧,好歹今天得顶下来呀。
闻名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他没去想上午与下午有什么不同。老大的一堆石头堆在地基旁,先搬的离地基就近,后搬的离地基就远了。上午是三个人搬石头,下午闻名来搬石头了,加才让四叔去准备明天砌墙用的家伙去了,还是三个人搬石头。闻名听了加才的话,也觉得在理,也认同是因为自己影响了工程进度。况且,在合庄,人们干累活了,扎一针是很平常的事,也就欣然同意了。
加才把闻名领进屋里,从柜里拿出安纳加和马黄水,按照二比一的比例,给闻名注射了三毫升。这是闻名第一次使用就种东西,在他的感觉中,扎一针的作用,就像每次考试前,娘给他煮两个鸡蛋一样,只是增加一些营养罢了。
扎了药后的闻名与刚才相比,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觉得石头搬在手中就像一个鸡蛋,他恨不得找一个足够大的撮子,把那堆石头一下子撮起来,一使劲端到地基旁,一抬手倒进地基里。之后,在一片赞扬声中,他被让进东屋,坐在炕头上。
终于,在太阳落山时,闻名他们完成了加才交给的任务。闻名虽然没得到什么赞扬,但还是被加才让进了东屋。虽然没坐上炕头,但在炕梢,总算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闻名的第一次正式喝酒开始了,是加才亲自给倒上的,与其它的人一样,也是满满地一杯。尽管没倒酒前,闻名就看着桌上的茶杯有些眼晕,但他没去阻止。尤其是他看到加才在倒酒的过程中,给别人是一次性注满,而到他这里,加才倒到一半时,中间缓一下手,停那么片刻。闻名在那时差点就喊出来,他想说,二叔,你别倒了,我喝不了酒。但不知怎地,这话走到嘴边,就硬是让嘴唇给挡回去了。加才在停顿时,还抬眼瞅他一下,那眼神分明就是在征求他的意见。闻名看到了,他也领会到了。他也瞅了加才一眼,是不动声色地那种眼神,是无所谓的那种样子,加才这才接着倒下去的。加才边倒酒边说,嘿,你小子还真顶下来了,晚上没事,喝点酒,喝酒解乏呀。
闻名喝酒时,他看到立名站在地下,眼神怪怪地在瞅他。那意思是他不该坐在这里,他坐在这里也不该喝酒,他喝酒也成,但不能和大人一样,喝满满地一茶杯。特别是当别人喝完一口酒去夹菜,闻名也跟着去夹菜时,立名的眼睛中就流露出惊诧,还有气愤的那种感觉。
立名越是这样,闻名就越是故意去气他。闻名大模斯样地端起酒杯,慢慢地把酒杯贴近嘴边,抿一口,脸上溢出享受的那种满足。再把酒杯轻轻地放下,很斯文地拿起筷子,去够围前左右的菜。吃了几口后,转头瞅一眼站在地下的立名,冲他略微地点下头,回过头来再假装一本正经地听二叔他们边吃边聊。
其实,酒桌上的这些人,都是闻名的本家叔叔和大爷,他们还都把闻名当成一个小孩子。整个一顿饭,也没人来经管他,他们只管说明天都干些啥活,这些活要咋干。而闻名也没心情去听他们说些啥,他只是满足自己能坐在这里,满足怎样让立名生气就得了。
闻名比立名大四岁,在闻名的眼中,立名是个小孩子;在立名的眼中,他与闻名同辈,他们都应该算做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