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臣钻到陈超的被窝里,他也把头蒙起来。刘子明在地上绕了两圈,他本来打算跟大伙商量一下,等校长问起这件事时,大家怎么回答。他刚要张嘴,又觉得有些不妥,这样做容易让人产生串供的嫌疑。谁先提出商量这件事,最后可能会把谁商量成罪魁祸首。他到床下拿起脸盆和牙具,去水房了。
刘子明来到操场上,首先看到的是王志远流的那一大摊血。在路过时,他用脚在周围踢些土埋上了。水房在食堂的边上,他来到水房门口,看见食堂门前大柳树上挂着的一截道轨。这让他又想起侯主任的手电筒,想到自己身上肩负着的那份责任。
这截道轨是学校的备用铃,在停电时,上课下课开饭睡觉,都是靠敲打这个来完成。今天倒是没停电,但电铃的按钮设在教导处的屋子里。刘子明没有钥匙,他在心里埋怨老侯,走时怎么不把钥匙扔给他。那个手电筒,在晚上可以当电铃用,晃两下,学生都熄灯了。但在白天,是个见光死的东西,就没有这种效果了。现在已经超过起床的时间,他觉得应该敲响起床的铃声了。
刘子明来到那棵大树下,从树丫上拿起用来敲钟的钢筋。他四下看了看,见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便很急切地敲打起来。他敲完后,赶紧拎起脸盆,跑进水房。他没有急着去接水洗脸,而是趴在水房的窗户上,看着各个宿舍的动静。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有几个女生宿舍的门打开了。她们只是扒着门口看一眼,见操场上还是没人,又缩回去,仍然关上房门 。
刘子明又等了一会儿,见男生那边终于有几个人拎着脸盆出来了。在他们快接近水房时,他才转身到水笼头边上,把牙刷从盒里拿出来,挤上牙膏,开始刷牙。那几个人进屋后,高三理科班的赵国良跟刘子明打招呼,问他刚才是谁敲的钟?他边刷牙边说,不知道,我也是听到钟声后才来的。他把牙刷含在嘴里,腾出右手来,向自己的嘴上指了指,又低下头去刷牙了。
回到宿舍,刘子明发现陈超又委在他的被窝里睡上了。陈超的脚和腿都露在外边,只是用被子蒙着头,有点顾头不顾腚的样子。徐成臣正坐在床上报怨,说折腾半宿了,还上哪门子早自习,干脆等一会儿直接上课算了。张自友已经穿好衣服,正在往脸盆里放牙具。
徐成臣问刘子明是校长来了还是主任来了?刘子明赶忙说他也没看见,那时他正在水房里刷牙。张自友回头说,这还用问,老侯呗,昨天晚上他值班,还没到下班的时候呢。徐成臣摇着头说,不能,我跟主任一起从医院出来的。他说他心脏病犯了,得回家休息一会儿。他们家在东台大坡那儿住,比我远多了,估计这会儿,也就刚到家。张自友便又以更加肯定的语气说,那就一定是校长了,学校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他还能坐得住金銮殿?
徐成臣要起床,刘子明劝他再睡一会儿。他说你这个情况特别,半宿没合眼了,校长和主任都知道,就是他们来检查宿舍,也说不出啥来。徐成臣犹豫一下,觉得刘子明的话在理,便往后一仰,咣地一声躺下了。跟着他同时躺下的还有李国峰,他说反正他妈的也逃不过挨整了,先睡足再说。刘子明回头看李国峰一眼,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刘子明把被子从陈超的头上揭开,他瞅着陈超,脸上溢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问陈超,盖我的被子舒服吧?闻到啥气味了吗?又像是在告诉陈超,我昨天晚上盖着这个被子跟以往感觉不同,挺舒服的;我闻到边玲玲的味道了,香气袭人;别看是你把被子抱出去的,但被子是我的,我有权享受你的劳动果实并剥夺你享受的权力。
陈超也似乎读懂刘子明脸上的意思,他的脸比蒙在被子里那会儿还红。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嫉妒,一丝愤怒,一丝鄙视,一丝不好意思,反正他是带着一脸的复杂相,拿起脸盆匆忙地走了。
刘子明把他的被子叠好,放在床头上,把枕头压在被子上。以往收拾到这种程度就算可以了。但今天他有点儿不放心,怕一会陈超回来,再从他这里躺着。他又把褥子从当中对折起来,把对折后的褥子顺着被子拉过来,把被子包在当中。又在褥子上拍了拍,把不规整的地方消灭掉,这才把老侯的手电揣在裤子兜里,虚掩上屋门,去教室了。
陈超和张自友回来后,见到徐成臣睡着了,李国峰用被子蒙着头躺着,他们悄悄地放下脸盆和牙具,出了宿舍。其它各个班的学生,也都三个一群俩个一伙地陆续往教室方向集结着。
这个早晨,除了起床的铃声晚一会儿和特别一点儿外,其它的与以往任何早晨没有啥不同的。
刘子明跟徐成臣同桌,徐成臣没来,他觉得挺高兴。刚才他劝徐成臣多睡一会儿,就是为了能独享这张桌子。他在从水房回宿舍的路上就想好了,一会儿得把昨天晚上地震的经过写出来。他知道今天上午他们宿舍这些人的课是上不成了,校长一定会调查处理此事。他把这个过程先写出来,最起码有这样几点好处:首先,如果校长让他们写,他就省事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他的作文不是太好,以往在规定的时间里总是完不成。他觉得现在要做的这件事比作文更重要,他得来个笨鸟先飞。其次,就算是校长不让他们写,而是让他们口述。他也因为有这个底稿,而能把事情的来笼去脉讲得更从容一些,更全面一些,更具体一些,争取成为此次汇报的权威版本。最重要的是,他要把他在地震发生之后所做的一些工作写进去。是他首先想到去找侯主任汇报的,这对防止事态扩大和及时救治王志远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是他代替侯主任去督促各个宿舍熄灯和起床的,这对维持学校的正常的生活纪律,也算是功不可没的事。
陈超跟张自友一起出的宿舍,却不是一起到达教室的。陈超半道上去了厕所了。他有结肠炎,在厕所一蹲就得半个钟头。当他来到教室时,学生基本都到齐了。陈超刚推开门,大伙的目光就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像蚊子一样地盯着。目送他坐下后,又都齐唰唰地投到边玲玲身上,并在他们之间来回地游弋着。大伙都在回忆昨天晚上陈超大胆的举动,都在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同学们目光中的成分也很复杂,有敬佩的,有嫉妒的,有惊异的,还有不屑一顾的。
刘子明也抬头看陈超一眼,便迅速地把目光转前排靠近窗户那边去,从边玲玲身上蜻蜓点水一下,落到王艳丽的身上。他把昨天晚上他想像的场面,又在王艳丽身上核实一番。他觉得有些对不起王艳丽,不是因为没给她拿被子,而是因为那床被子,他们之间多出一个边玲玲来。自从正式确定王艳丽为他的假想爱人后,他有过无数次的想像了。每次的对象,只限于王艳丽自己。而昨天晚上他出轨了,他沉沦了,他觉得更像是中了陈超和边玲玲为他设计好的圈套。他在心里向王艳丽忏悔并下定决心,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开饭时,食堂的管理员敲的也是那根钢轨。这让同学们由此断定校长和主任都还没来,并对敲钟的事情,产生出疑问。既然他们都没来,那起床的钟声是谁敲响的呢?很多学生便由此及彼地想到昨天晚上的手电光。老侯跟着车走的,他到现在都没来,那么,昨天晚上他也不可能回来。知道老侯把手电筒交给刘子明的,就是男生301室的四个人。而这四个人,现在都没时间去想这件事情。其它宿舍的人,都不知道手电在谁的手里,当然也怀疑不到具体的人了。但大伙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在同学中间,有校方安排的卧底或奸细。因此,在食堂吃饭时,大伙都低着头吐吐地喝粥,放下粥碗,就赶紧抓起馒头把嘴堵上,没人敢提及地震和敲钟这些敏感的话题。
徐成臣和李国峰没去食堂吃饭,他们的饭是张自友给打回去的。李国峰先说他不想吃了,没食欲,张自友便把他的饭盒放到窗台上去了。当他听到徐成臣吃饭时叭嗒嘴的声音,突然招呼张自友把饭给他递过去。他自嘲地笑笑说,有啥大不了的,早先的人在推到菜市口前,还得吃一顿饱饭呢。张自友把饭给李国峰放在床上,他伸出大拇指说,这才像个爷们,大丈夫做事,就是要敢作敢当。发昏当不了死,是疖子早晚得出头。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李国峰听张自友说得东一钯子西一扫帚的,也懒得去搭理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李国峰都恨透自己这张嘴了。在被子底下,他都偷偷地扇自己好几个嘴巴子了。现在他把馒头咬得死去活来的,像是要把自己的嘴彻底地堵上。
301室的五个人,是一同进入教室的。徐成臣走在最前头,刘子明第二。李国峰在操场上时,走在最后。到了教室门口,他往前跑两步,撵上刘子明,跟在他的后边,成为第三名,他的身后分别是陈超和张自友。他们一行人进屋时,教室里的座位差不多坐满了,一片吵吵嚷嚷的说话声。那些走读的学生已经赶到了,他们听说地震的事后,都兴奋不已,都在向同桌打听着。有的同桌也是走读生的,他们就几个人围在那些住宿生的旁边,像是在听故事一样认真。那些趴在耳朵上说悄悄话的,都是在说陈超和边玲玲的事。
徐成臣他们进屋后,教室立即肃静下来,跟老师来了差不多。大家目睹他们几个各就各位后,也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边玲玲的座位在北行的前数第三排上,陈超在中间的最后一排。边玲玲回头瞅陈超一眼,见陈超也在瞅她。边玲玲向门口指了指,便站起身来,从她同桌的椅子后边绕出来,低着头走出教室。几分钟后,陈超也去了。两个人就站在教室外的空地上,说着什么。屋里的学生,在窗户跟前的,都在向外看着。有些人离窗户很远,竟站起来,抬着脚,抻着脖子向外看,还边看边说,老师咋还不来上课。
05
上午第一节是班主任魏丽的语文课,铃声响过十来分钟后,魏丽才拉搭着脸子进来。她进屋后重重地把门摔上,围着教室的过道走了半圈,看到谁在瞅她,就扭头瞪谁一眼,吓得整个教室里的学生,全都低下头去。她走到讲台下,向后理了理头发,这才没好拉气地说,这节课不上了,走读生做练习册上的习题,住宿生凡是昨天晚上跑出来的,都把跑出来的过程写出来。301室的你们五个写完后,交到校长那儿去,其它同学的交给我。她临走出教室前,又回头补充一句,把你们跑出来后,都干了些啥事,都看到些啥事,也写进去。
魏丽走后,大伙都找出信纸来,开始写属于自己的过程。李国峰从后边走到徐成臣的身边,他问徐成臣,说昨天晚上在医院里,校长问你咋回事了吗?徐成臣用圆珠笔戳点着腮帮子,他的笔芯是可以伸缩的那种,每戳点一下,就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笔芯就像蛇的舌头,在吞吐着。他抬起头瞅着李国峰说,你想想,这么大的事,校长能不问吗?不但他问过,连王志远的父母也问过。李国峰又问徐成臣,你咋回答的?徐成臣说还能咋回答,实话实说呗。李国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刚找出的那几页信纸团成一团,对他的同桌尹守国说,我不写了,让他们写去吧,反正咋写也是那么大的个事。说完,他从桌子上拿起宿舍的钥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