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是70年代建的,总体上看,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大门口开在南墙上,进门并列有三栋房子。中间的那栋是老师的办公室;东边的那栋是高中部;西边那栋是初中部。紧挨着高中部这边的后身,有一栋南北走向的厢房,是学校的食堂。在初中部那边,也有一栋南北走向的房子,是厕所,与食堂遥相呼应。与前边教室相对称的,是宿舍。这当中的空地,就是这个学校的操场了。
宿舍总共两栋,西边的这栋住的是男生,东边的那栋住的是女生。宿舍的编号是按着年级排列的。301室是高三年级的第一个宿舍,居于西边这栋房子的最东头。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坛,东边就是女生的102室,也就是女生高一年级的第二个宿舍。
李国峰的这一嗓子,像一挂从中间点燃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向两头漫延着。各屋的门都依次被打开了,屋里的人像被狼追赶的羊群,向操场狂奔着,片刻,操场上便黑压压的一片了。除了301室的五个人穿着毛衣毛裤和鞋之外,其它宿舍的人,有的穿着秋衣秋裤,有的穿着背心和裤头。大家已经失去了性别意识,男生和女生混杂在操场上,像一群蜂子,在嗡嗡地乱叫着。大伙都在瞅着宿舍的房屋,好像在等待着它倒塌下来。
寒冷让操场上的人群渐渐冷静下来了,一个个的都抱着膀子,在风中颤抖着,人们听到的,全是牙与牙之间撞击发出来的格格声。男生的眼睛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女生则是抱起胳膊掩盖在胸前,以阻挡男生的目光。尽管人们都冻得不行,却没有一个人去追究刚才是否真的地震了。
对于301室的几个人来说,那个瓶子掉下来的声音,是他们亲耳听到的,这就证明是震过了,他们对此毋庸质疑;而对于其它宿舍的人,他们都是在睡梦中跟着稀里糊涂地跑出来的。在他们的感觉里,惊醒之前就已经震过了,他们对此也都深信不疑。人们之所以都确信地震了,这其中起决定性因素的还是张居贤上午的那句话。校长都说地震了,那就一定是震了。白天能震,晚上怎么不能?况且这些人们连惊带冻的,几乎说不出话来。男生都在原地连蹦带跳的活动着,有的女生则两个人抱在一起,相互遮挡着并取暖。
陈超是第一个跑向宿舍的。他在跑到宿舍门口时,被其它班的男生看见了。他们这些人,有的只穿个三角裤头,有的光着脚穿着拖鞋,实在是冻得不行了,也跟着陈超往宿舍里跑。可这些人刚到宿舍门前,发现陈超又跑出来了,只是他怀里抱着一床被子。那些人中有胆儿大的,也跑到屋里扯出一条被子。胆小的只好跟着陈超,又跑回到操场上。
陈超拿来被子,便有几个男生向他跟前围拢过来。这些人都是高三文科班的,他们住在其它的宿舍里,都觉得平常和陈超关系不错,想借他一点温暖。他们在往陈超跟前跑时,陈超却奔向另一个方向。借着操场上暗淡的灯光,刚才来投奔陈超的那几个人看清楚了,边玲玲正站在女生宿舍门前的小树下,她下身只穿个三角裤头,上身戴着个乳罩,陈超正把手中的棉被披在边玲玲的身上。
男生中那些穿着鞋的,已经开始在操场上跑动起来了。女生中有穿着鞋的,并且穿着秋衣秋裤的,也远远地跟在男生的后边跑着。刘子明也在跑着,他从操场上直插过去,冲向学校的值班室。
在这些人中,只有王志远坐在地下,他用左手抱着左脚呻吟着。他的呻吟声也是刚刚响起,在这之前,他也和所有的人一样,眼睛盯着宿舍。只是别人都站着,他坐着。
第一个发现王志远坐着的是徐成臣,他跟王志远和张自友都来自马场乡。他们三个人平时分成两派,王志远和张自友从入学那天起,就不太往来。但他们都跟徐成臣处得非常好,徐成臣成了维持他俩关系的纽带。他们在遭受到风浪袭击时,在纽带的作用下,三个人同舟共济;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他们三个人之间又暗流涌动。李国峰说他们仨像联合国安理会的五个常任理事国,美英是一帮,中俄是一帮,这其中想达成啥协议,全看法国的态度。
徐成臣来到王志远跟前,看到王志远上身光着膀子,下身穿个秋裤坐在地上。他以为王志远是吓傻了,便伸手去拉他的胳膊。没想到刚一拉,王志远就大叫起来。徐成臣问他咋的了?王志远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徐成臣蹲下去,借着光亮看见王志远的脚下有一大滩血,他赶紧招呼旁边的张自友过来帮忙。张自友来到跟前,却不知道怎么个帮法,只是站在哪儿搓着手看着。
刘子明敲开值班室的门,今天值班的是教导主任老侯。他看到刘子明风风火火的样子,有些不高兴,沉着脸问发生啥事了?刘子明说刚才地震了。老侯怔了一下,说震了吗?我怎么一点没感觉得到呢?刘子明说震了,大伙都跑出来了,在操场上呢。老侯从床边上拉过毛裤来,还在穿与不穿之间犹豫着。他说反正是震过了,上午不也震过一次吗?你回去告诉大伙,都进屋睡觉吧,天冷,小心别冻着。说完他又把毛裤扔到床边上去了。刘子明看他没有起床的意思,就又补充一句,说好几个屋门上的玻璃都撞碎了。老侯听了这话,才又把毛裤扯过来。他说你先回去吧,我这就过去看看。
老侯转过墙角,看见操场的人围成一个圆圈,大伙都在乱糟糟地议论着什么。最让他看着来气的是,男生和女生竟然搅在一起。
老侯在这个学校里,有个外号,学生们都背地里叫他“王母娘娘”。他对男生和女生的关系问题,特别敏感。他这个教导主任主抓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学生谈恋爱的事。哪个男生和女生走在一起,让他看见了,总是被他随时随地叫停。他还不提及此事,而是让男生与女生并列地站在一起,给他们讲人生观,价值观这些问题。去年夏天,他在操场上逮住一对散步的。他就在原地给他们讲两个多小时,讲得全校的住宿学生都知道他们在搞对象了。打那之后,这两个人再见面,都不敢说一句话,因为身后有近百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就连去餐厅吃饭,那个女生看那个男生坐在那里,她就把饭打好,拿回到宿舍里去。
老侯来到人群外围,大吼一声,说你们这都干啥呢?大半夜的,男男女女赤身裸体的挤在一起,成何体统?都回宿舍睡觉去。他想通过这声大吼,能驱散人群。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同学们竟然是纹丝没动,好像没人听见似的,一个个如同兵马俑一样。
老侯来到几个男生的身后,拉住一个男生的背心,使劲地往后拽了一把。那个男生正抻着脑袋往里看着,老候这一下把他扯得有些急了,他使劲地扭动着身子,想争脱老侯的手。他动了两下,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回头看见是主任,便往边上闪了闪,给老侯让出一条路来。
连续扯了三个人,老候才挤到跟前。他前边还有一个女生,老侯的个子高,他往前探头的时候,前胸压在女生的后背上。那个女生以为是哪个男生在耍流氓,她用胳膊使劲地往后碓了一下,正好碓在老侯的肚子上。老侯有些来气,他把手从女生身边伸过去,往左边巴拉一下,可能是用劲大了些,竟把那个女生推得撞在旁边那个男生的怀里去了。那个女生骂了一句“臭流氓”,抬头看是老侯,便低下头挤出了人群。
老侯从值班室出来时,并没忘记带上手电筒,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只要是天色擦黑后,他的手电就像他那块老上海表一样,从不离手。他没事就在院子里闲绕,听到哪儿有动静或者是发现哪疙瘩有个黑影,就打开手电。他的手电只要是照到谁的身上,即使是人当时跑了,他也能根据背影认出来。这是他当教导主任二十多年练就的本领。全校的住宿生,他见到每一位,都能毫不打哏的说出他的名字和所在的班级来。置使这个学校的学生中,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只要是被主任发现什么不良的迹象,其它的同学就会说,你是不是又让老侯给你照上了?老侯的手电筒,就像如来佛的掌心,只要是罩上谁,没人能逃脱得掉。
老侯打着手电,先照到的是王志远的脑袋。尽管王志远低着头,他还是从他的头型上认出来了。他大声地训诉着,说王志远,你在这儿坐着干啥?这是你们家炕头?挺热乎呗。王志远的左手撑在地上,他抬起头的同时,也抬起右胳膊来挡着光线。
大伙看到手电的光亮,立即鸦雀无声,都知道是主任来了。站在里圈的人开始往后退着,站在外圈的人早就溜得远远地了,地下只剩下王志远和徐成臣两个人。
徐成臣正蹲在王志远的腿边,替他扶着那条疼得直痉挛的脚。看到手电光后,他抬起头来,说主任,王志远的脚让玻璃给扎了,站不起来。侯主任听到说话声,把手电往里收了一下,定格在王志远的脚上。他看到徐成臣的两只手上满是鲜血,王志远的那条灰色秋裤,右边的这条裤腿已经让血染得湿到膝盖那个地方了。
老侯赶紧蹲下去,把手电的光亮集中在王志远的脚上。玻璃是从脚心的位置斜刺进去,从脚背上边扎出来的。脚下是一个比成年人嘴还大的口子,脚背上裸露着一寸来长的一段尖刀型状的玻璃。老侯本来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他一下子也懵了,拿手电的手颤抖起来,手电的光亮来回地晃动着。他竟然抬起头来问徐成臣咋办?徐成臣说,看这样子,就得上医院了。老侯听后点点头,他说我这就去打电话叫救护车。老侯站起来,见同学们还在操场上冻着,他大声地吼着,地震都过去了,你们咋还不上屋?
老侯向主任室跑去,同学们也都陆陆续续地回到宿舍里。刘子明跑进屋,首先把自己的外衣穿上,又把王志远的衣服拿出来。301室的五个人,围在王志远的身边,帮着他把上衣穿好。因为脚上有伤,没法给他穿裤子,刘子明又让陈超去屋里,把王志远的被子抱出来。他指挥着跟前的几个人,把王志远抬起来放在被子上,他扶着王志远躺下,和包小孩似的把他包起来。徐成臣让张自友替他掐着王志远的脚脖子,说这样能差点流血。他也跑回宿舍,穿上外衣。
其它宿舍的学生,有的回去后就直接钻进被窝了;有的还心存余悸,回去后赶紧把衣服穿利索,扒着窗子向操场看着。高三文科班的其它几个男生,相继来到操场上,在王志远的身边又围成一个新的人群。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刘子明说这一定是来接王志远的。他招呼着跟前的人,说咱们别在这儿干等着,咱们几个人拎着被子,把他抬到门口去吧。李国峰马上提出反对,他说要是来接王志远的,也不差这几步了,反正操场也能开进车来。咱们不能乱动,玻璃还在他身体里,如果我们操作不当,割断血管咋办?他的这番话,说得惊恐万分的,吓得那几个想去抬被子的人都直起腰来。大伙都垂着手,眼睛盯着学校的大门口。
救护车果然是来接王志远的,车在大门口停下来。老侯打开大门,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他伤者在哪儿?老侯说在操场上。他本想搭两步车的,没想到车从他身边倏地驶过去了。他只好跟在车后边紧追,等他跑到跟前时,王志远已经被抬上车了。大夫问都谁跟着去?徐成臣说他去,老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也去。在临关车门前,老侯把手电筒递给刘子明,说一会你把大门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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