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居贤站在操场的大台子上,点评着上周各班级的纪律和卫生情况。天气虽说是打过春了,却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学生们都把手呑在袖子里,跺着脚,咝咝哈哈地在原地来回地晃动着。突然,张居贤也晃动一下,手里的话筒掉在地上。操场上立即变得一片骚动,大伙都以为校长又抽疯了,一个个抻着脖子张望着。
在这所学校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张居贤有这个毛病。以前他在讲话时,也犯过几次病。他犯病的样子极像是触电,身体定格在原来的姿势上,不停地抽搐着。每次遇上这种情况,都是其它老师跑上台去,把他搀扶下来,再由教导主任老侯接着主持。但这次,还没等站在学生后边的几个老师跑到台前,张居贤竟然弯腰捡起话筒,并对着话筒呼呼地吹了两下,说同学们,不要慌张,刚才地震了。
张居贤的这句话,倒像是一次地震,吓了同学们一跳,大伙都开始细心地回忆着刚才的感觉。有人嘘嚯着说确实地震了;有人摇着头表示没觉察得到;还有人在交头接耳地询问着。还没等大伙得出共识性的结论来,张居贤的点评又继续了。这次地震就好像是谁放个屁一样,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一天,也没有谁再想起来。
下了晚自习,高三文科班的五个男生回到301宿舍。李国峰在洗脚时,不小心把脸盆压翻了,发出一声很剧烈的响动。同学们都停下手中的事情,回过头来瞅着他。那情形跟在课间操时,他们瞅着张居贤差不多。
李国峰没去顾地上的水,却由此联想到间操时发生的事。他把用来搓皴的一块黑石头攥在手里,当成话筒吹了两下,学着张居贤的口气说,同学们,不要慌张,这次不是地震。
经他这么一提醒,大伙便都想起上午的事来了。陈超说上午的地震,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他一点也没感觉到。肯定是张居贤又抽疯了。不过,这次抽得时间短些,马上就好了,校长有点不好意思,就当场编个瞎话掩饰过去。徐成臣听后,立即表示反对,说他分明感觉到了,确实是动了一下,不过,时间太短促,精神不集中的人,根本察觉不到。陈超对徐成臣的话又产生新的反对。他说,操,你的意思是我们精神不集中呗?徐成臣没去理会,他转过身来,问大伙都谁感觉到了?张自友首先举手示意,说他感觉到了,就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以为有人跟他闹着玩呢。刘子明也点着头,说他当时正在跺脚,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悬空着,差点被晃荡倒了。
陈超正坐在床上吃面包,他停下来,也问了一句,说你们谁没感觉到?屋子里静下来了,没人回答。其实他在问之前,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屋里总计就他们五个人,有三个已经表态了,现在就差李国峰了,但李国峰的态度是可以预测到的。他们在一个宿舍居住快三年了,对于李国峰的为人,陈超是最清楚不过的。以往大伙在争论啥事情时,李国峰一般地不参与意见,只是在那儿静静地听着,啥时等大伙都说够了,他才亮出自己的观点。所以,李国峰的观点,总是大多数人的观点,并带有结论性的意义。陈超在没问之前,也没指望李国峰能站到他这边。因为李国峰毕竟存在着,是这个宿舍里的一员,他又不得不形式主义地问问。这就和家里来了你不喜欢的客人,本来没打算留人家吃饭,但客人临走前,你总得跟人家客套两句差不多。陈超捏揉着手里的半块面包,眼睛盯着李国峰的脚和他脚下的脸盆,说看来你们都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就我一个人精神不集中啊!说完后,他把手里那个面包蛋,一下子塞到嘴里去了。
李国峰觉得事情是因他而起的,现在该到他该说话的时候了。他站起来,左手扶着上铺的床栏杆,脚踩在刚才坐的那个塑料凳上,挥着右手说,上午应该是地震了,不过只是一次微震,时间短,震级小,感觉出来与没感觉出来,都属于正常现象,不存在精神集中不集中的问题,也没啥好争议的。现在的问题是,这次地震发生的很蹊跷,震前没有任何预兆,悄没生息地就来了,袭击一下就跑了。这样的地震,就像我们当年的八路军游击队一样,这才是最可怕的。
在说话时,李国峰不停地晃动着身子,脚下的塑料凳有点不堪重负,他感觉到来自脚下的震颤比上午的地震还明显。他立即回身坐到床上,把两只脚抬起来,相互地撞击着,甩打着上边的水滴,并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说,根据我的经验,一个地区出现地震,绝对不可能只震一次。如果前面出现微震,后面一定还有大震;如果前面出现大震,后面一定跟着余震。
李国峰的这番话,首先得到刘子明的肯定。刘子明是这个班的地理课代表,曾代表黑山中学去县里参加过地理知识竞赛,拿过优秀奖。他说国峰的话有道理,从理论上讲,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接着他从版块学的角度,对辽西地区的地质结构,地震活动规律进行一番理论上的深入分析。说这次去竞赛时,就有这么一道试题,别人都没答对,就他一个人答对了。最后他建议大伙晚上睡觉时精神一点,并抬头端祥着房顶,说这房子也顶多能抗5.5级地震,5.6级就得给它整塌了。
张自友也抬起头瞅一眼房顶,并下意识地往床里移了移身子,好像这房顶马上就要塌下来的似的。他问刘子明咋办?明天还要上课,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地坐一宿吧?刘子明想了想,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大伙分头值班。现在是晚上的九点,每人值一个半小时,正好到明天早上起床。咱们从进门的第一张床位开始,依次向里排列。第一个人值够一个半小时后,叫醒第二个人,这样谁也不耽误睡觉。说着,他把手表撸下来,以体育老师在比赛时掐着秒表的姿态做起准备工作,好像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从现在开始执行。
李国峰首先不同意这种做法,他回头看刘子明一眼,说你小子挺会算计的,当地理课代表真是瞎材料了,应该去当数学课代表。你在进门的第一张床上,也就是说从你这开始呗?谁不知道“跑百米者半九十”这个道理,头半夜跟后半夜能一样吗?你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十一点前根本就睡不着,你值一个半小时的班,就等于是在酝酿睡意。李国峰说着就用手指点着床位查起来,轮到他这儿,正好是零晨的一点半到三点之间。他说这时候起来干坐一个半小时,这不是要命吗?
这个方案遭到否定后,大伙就把目光转移到李国峰的身上,问他咋办?李国峰没吱声,抓起袜子来,把脚擦干,把脸盆从地上拿起来,顺手放到床底下。他转身去墙角拿来拖布,刚拖几下地上的水,便扔下拖布,蹲在床下掏起来。他从床底下找出一个啤酒瓶子,把瓶子倒立在窗台上。他向大伙挥一下手,说你们都可以放心大胆地睡觉了。一经有地震发生,瓶子就会掉下来,我们听到动静后再跑也来得及。
大伙对他的这个办法基本认同,刘子明眨巴几下眼睛,说这是李氏地动仪啊!这个方法尽管不准确,但很实用。即使是瓶子掉下来而没发生地震,我们跑出去了,就当是出去上趟厕所,也没啥大不了的,总比地震了而不知道要强得多。
事情定下来后,大伙又集思广义地补充几点意见。徐成臣提议房门不能插死;张自友提议大家不能脱衣服;陈超提议不能关灯。在大伙都睡下之后,李国峰似乎还在为他的这个创意而骄傲着,说这个方案很完整,具有较强的可行性,他的李氏地动仪比起张衡的地动仪来,存在着普及的可能。
大伙在议论这件事时,宿舍里的六个人中,只有王志远不在屋里。
王志远是这个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他的优秀来自他的刻苦。别的学生都下晚自习了,他总还要在教室里再学上一阵子。黑山完中的教室实行强行关灯,下晚自习半个小时后,值班老师在值班室就把电源刀闸拉了。但停电阻挡不住王志远学习的热情。他的桌箱里常年备有蜡烛,他似乎更愿意享受秉烛夜读的那种感觉。
大伙累一天了,便很快地进入到梦中。他们都用被子蒙着脑袋,把光线拒绝在外面。因此,不管是睡着的还是没睡着的,并不知道刚才所做的准备工作,都因为王志远而改变了。
王志远是11点多钟回到宿舍的。他看到同学们都睡着了,便悄悄地插上屋门并关了灯。他睡在李国锋的上铺,在爬上自己床位时,李国锋翻一下身,嘴里嘟囔几句。这种情况在以前也经常发生,王志远每天上床,尽管倍加小心,总还是有些动静。有时候把李国峰吵醒了,李国峰就像是说梦话似地骂他。王志远自知理亏,也不敢计较,就当李国峰是在说梦话了。
啤酒瓶子是零辰一点十分从窗台上掉下来的。在寂静的深夜,摔在水泥地面上,响声非常清脆,比李国峰踩翻脸盆的动静大多了。于是,以301室为震中的这场“地震”,在公元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六日的黑山完全中学校园内开始了。
02
黑山镇这所学校,所以叫完全中学,是因为设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初中部只招黑龙镇的学生,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的,离家不远,不需要住校;高中部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总计不到三百人,招的是设平县北半部六个乡镇的学生。在这些学生中,又有一百多人是黑龙镇的,他们也不需要住宿。学校有明文规定,凡是本乡镇的,一律不准许住校。因此所谓的住校生,不过是黑龙镇以外的五个乡镇的。在这不到二百名外乡学生里,家离黑龙镇近的,人家选择骑自行车回家,只是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一顿饭;家里有亲属在黑龙镇的,人家选择到亲属家借宿;家庭条件优越的,人家嫌学校宿舍乱,休息不好,几个人在外面合着租了房子。所以,按黑山完中的住宿花名册算,住校的学生才八十三人。
“地震”发生后,第一个做出反应的陈超,他是直接从刘子明的上铺跳到地下的。由于用力过猛,搭在身上的被子也跟随他一起落下来,还盖在他的身上。他站起来,顺手把被子扔在刘子明的床上。他们的床位紧挨着门口,灯的开关也在门口的墙上。陈超没顾得去开灯,而是直接奔门去了。他已经记起睡前的一些事情了,记得门是没插着的。操场上几盏路灯透过门上的玻璃,让他能看到门的位置。他的打算是直接撞开门后,人也跟着到门外了。
陈超把上身略微地侧过去一些,在离门口两三步远的地方就使上劲了。他的肩膀撞到门上后,身体被弹回来。同时屋里发出哗的一声响动,门上的玻璃震碎了两块。他又跑过去,去摸门上的那个插棍。他摸到了,却没有拉开。门经过刚才他那么一撞,插棍已经变型,怎么也拉不开了。
这时,屋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有人从上铺摔下来,有人踢翻了脸盆,大伙在向门口靠拢时都在叫喊着,说咋没人开灯呀?但招呼过后,灯还是一直地黑着。后边的人挤着前边的人,使前边的人左摇右晃,无法开灯;而后边的人,想开灯却又挤不到前边来,够不到开关。
陈超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后涌来,他随着门一起被撞出门外,摔倒在台阶上。他身后的那些人,都压在他的身上。他是第一个出来的,却成了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站起来时,身后的人都跑到操场上去了。李国峰正站在操场上扯着嗓子大喊:地震了,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