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年九旱的辽西,今年好不容易赶上风调雨顺。
李老疙瘩蹲在自家的地头,腋下夹着一捆莠子,眯着眼睛打量着,心里默默地合计:这片谷子至少打一万斤,西梁的那片黄豆,保底也能出产六千斤,再加上村东头的西瓜、小短笼的苞米……儿子才上初三,前途未卜,房子暂时不能盖,万一孩子考上大学,以后肯定得留在城里,到那时候……二女儿瑞芹虽说还没订婚,但也是眼目前的事,该给她攒些嫁妆了。现在不比大女儿那会儿,陪送得体面些,女儿到婆家后……他想着想着,眼前似乎已经不是绿油油的庄稼,而是黄橙橙的粮食或者大把的抄票了。
李老疙瘩正在全心全意地想着心事,被身后的说话声吓了一跳。他回头看时,是他的亲家婆于婶。
在合庄,于婶是夹在王李两大姓氏缝隙间的小门小户,虽然看起来孤单了点,但并不属于弱势。李老疙瘩的大女儿是她的儿媳妇,最初她们一家是扑着李老疙瘩这棵大树从东坎村搬到这来的。两年后,她的女儿又成了村民组长王俭的大儿媳妇,身边又长出另外一棵更大的树来。开始老李家的这伙人跟他论亲家,后来老王家这伙人也跟她论亲家。他们都是一边长的垅头,大伙都说她来合庄,是一下子掉到亲家窝里了。
李老疙瘩问于婶忙啥呢?于婶说没啥事,就是闲溜哒,看看地。于婶往李老疙瘩家的地里走了几步,蹲下去,左手扶住一棵谷子,张开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比量起来,边量边不住地咂着嘴。
李老疙瘩问起于婶家的庄稼啥样?于婶说也挺好的,不过,还是赶不上你们家的。李老疙瘩站起来,也走进地里,他眯着眼睛看着亲家婆,小声地说,你那个亲家组长偷着给你那么多平价化肥,咋能赶不上我们家的,这可真是怪事了。
于婶环顾一下四周,她说你甭看我家的化肥不少,可庄稼就是不见出息,我东短笼那片谷子,至少比你家的矮半尺。也不光是我家的,连王俭家的也赶不上你们的。刚才我还在想,是不是这平价化肥有问题?
李老疙瘩没再说啥,他也顺手扯过一棵谷子来,用手轻轻地捋着叶片上边的绒毛,那感觉就像抚摸着孩子睡觉一样。他往远处望了一眼,指着别人家的庄稼说,这莳弄庄稼和你们女人拉巴孩子没啥两样,你得用心去疼它,光让它吃饱喝足还不行,还得让它穿得暖和。你可别小看耪地这事,每耪一遍,就像把被子里的棉花重新弹一回,盖着就舒坦。我这片地,足足耪了三遍,你看这家伙长得,和树苗子似的,这要是晚上肃静下来,你蹲在地里,都能听到拨节的声音。他把手里的谷子往后扯了扯,猛地松开,那颗谷子倏地一下弹得溜直,像是个士兵,正接受着领导的检阅。
于婶格格地笑起来,她说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学问的,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现在的庄稼人,都懒得屁股拖着地,谁肯三遍两遍地去受那个累。我们都是拿耘锄溜一遍完事,像你这样肯受累的庄稼把式,合庄怕是不多了。
李老疙瘩舒展一下额头上的皱纹,略带几分自豪地说,打我这辈往上数,要是论别的,我可不敢说。要是论庄稼地的活,全庄子的人都算上,我也没服过谁。但往后我可不敢保证了,我们家那个小崽子,就是不愿意干活,整天心急火燎地闷着头念书。
两个人说笑着往回走,边走边唠一些与庄稼有关的话题。在快到庄口时,李老疙瘩再次说起他儿子念书如何用功的事,于婶就压低声音对他说,你可别美得太早了,你还不知道吧?就连二柱学习那么好,都没考上大学。
徜徉在李老疙瘩脸上的笑意嘎然凝固了片刻又奇异般地复活了。他说你净瞎扯,这怎么可能?于婶回头看看,见路上没人,她把声音提高一些,说那还有错,晌午小柱在我家玩时,亲口跟我说的,说他爹骂二柱一上午了,二柱吓得连中午饭都没吃。李老疙瘩听后还是摇头,说这三年来,二柱最少给王俭造出去两万多块钱,花这么多钱还考不上,那可是白瞎种了!于婶说是啊,我也纳闷呢!按说能上重点高中的,考大学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咋到最后掉链子了?
于婶说这话时,像是突然想起啥事来了,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脸上也写满后悔。她慌忙搭讪着岔开,说老亲家,你不是说要盖房子吗?多暂动工?
李老疙瘩摆摆手,说盖房子不着急,我现在还没打算好。小崽子还在念书,将来啥样还不知道。李老疙瘩说到这儿,也连忙改口说,其实二柱也不算白念,王俭要不是依仗识几个臭字,这个组长,哼,轮八辈子也没有他的份。亲家母,你说是吧?
于婶没回答,她像是没听见似的。她把目光集中在庄子当中的那五间北京平上。那是王俭家去年新盖的、也是合庄目前为止最气派最豪华的房子。王俭他们四口住东头的两间,她女儿一家三口住西边的两间,两家子共用中间的过道。王俭在盖房子的时候,就跟大伙说过,不用打算着二柱的那份,他以后肯定是上城里住高楼去了,家里也不用再盖房子了,等小柱结婚了,就住他们这两间,他们两口子跟着二柱去城里享清福。如果小柱也考上大学,这房子就留给大柱了。中午小柱说起这件事时,于婶光顾着替二柱惋惜了,没多想。现在她看到王俭家的房子,便突然想起女儿来了,看来王家还得重新洗牌,她女儿住的这两间北京平,怕也不长久了。毕竟她女婿是头大的,王俭要是想分出去一个儿子,按常理一定是大柱他们两口子,他不能把没成家的撵出去。要是那样的话,即使是再给大柱盖新房子,也不可能盖这么好的北京平了。
两个人走进庄里,竟然变成前后脚了。李老疙瘩走在前头,像是憋着尿似的,赶着去找厕所。于婶跟在后边,倒着碎步紧追,但两个人相差还是有两三米远的距离。于婶家住在庄子西头,她先到的家,她走进大门口了,才想起来应该和李老疙瘩打个招呼。她迭忙大声地说,亲家,你不上屋坐一会了?李老疙瘩没回头,他只答应一声不了,就匆忙地往家里走去。
02
于婶刚走到窗户下,就听见她外孙子小磊和她孙女小玉在炕上呜啊地闹着。她进屋时,她丈夫于明达坐在炕头那边的炕沿上,两条腿垂在炕沿底下,浸着头,吧哒吧哒的抽着烟袋。她女儿于齐依靠在柜旁,抱着膀站着,拉达着脸。
于婶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她先看女儿一眼,又回头瞅瞅老伴。她没吱声,来到炕梢,手按着炕沿,左脚蹬掉右脚上的鞋子,爬到炕上后,再用右脚蹬掉左脚的鞋子。她转过身,依着被褥垛坐下来,脸冲着女儿。她向后拢了两把头发,正好赶上小磊跑到她跟前,她拉住小磊,把他抱在怀里,小声地问,谁又惹你妈生气了?小磊不愿意在她怀里,挣扎出来,跑向炕头,并回头向她做个鬼脸。于婶把目光移动一下,调到丈夫和女儿之间,他说你们这都是咋的了?有啥事吧?她问过半天后,见没人回答她,就把目光移向女儿,说是不是因为二柱?
于齐把两只手放下来,身子动了动,又重新抱起胳膊。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本来这个家消消停停的,全让二柱给搅乱套了。当初我就不赞成他念高中,有念书的钱,差不多又多盖出两间房子来,大伙谁也不听我的。大柱那个死脑袋,啥事也不想,他爹说啥他信啥,跟他过日子,真是窝囊透了。于齐说着,便转了眼泪。她回过头去,对着柜上的镜子用食指抹几下,使劲地眨巴眨巴眼睛,这才又转过身来,冲着于婶说,娘,我刚才跟我爹说了,要不我就离婚,要不就给我批地盖房子,我搬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于婶听完连连摇头,她说闺女,我可跟你说,咱们可不兴那么做。现在你公公婆婆都在闹心,二柱也在上火,你要再一闹,那不成火上烧油了?咱们在合庄没啥亲门近枝的,这些年没人敢给咱们气受,还不是看在你公公的面子上。二柱没考上学,这是个意外。既然事情出了,你这个当儿媳妇的,就得多替他们想想,多替这个家想想。咱们于情于理,现在都不能说啥。等过一段时间消停下来,看看你公公咋安排。王俭当这些年干部了,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会亏待你们的。
于齐转过身去,两只手放在柜上,脸趴在手背上,小声地哭起来。她边哭边说,没见过你们这样当老人的,别人家的闺女受委屈了,人们爹妈都出面给争个理。你们可好,我一有事跟你们商量,爹是这套话,娘也是这套话,眼瞅着让我吃亏。你们就没说站在我这边替我想想,我嫁到他们老王家五年了,没黑天带白天地干,你们说说,我现在有啥?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你还说我老公公明白事理呢,连二柱都给买上手机了,咋不说给我买一个。他们家拿我不当人,你们也不拿我当人。
于齐说着噌地来到炕沿边上,她招呼小磊,说儿子,你过来,咱们回家。小磊从炕里往他妈跟前跑,在路过姥姥跟前时,被于婶又拽住了。她把孩子往身后推了推,说于齐,你坐下,你听妈给你说。她抻手去够女儿的衣服,于齐往后闪了一下,于婶的手落空了,她像不倒翁一样,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于婶有些来气,沉着脸骂道,说你个死丫头,连娘的话也不听了。娘可是为你好,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的闺女?可事怕颠倒理怕非,娘向情向不得理,我是怕你这么闹,不但得不着十六两,反而惹得别人笑话,说咱们老于家的闺女不懂人情道理,那以后咱们娘们在合庄可咋混?
于齐底着头,慢慢地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母亲。于明达抽完那袋烟,把烟袋往炕沿梆上磕打几下,回头瞅老伴一眼,扔下一丝赞许的目光,下地出去了。于齐看到爹走后,她便坐到爹刚才坐的那个位置上,和爹的姿势差不多。只是她不停地用脚后跟磕打着炕沿,眼睛盯着脚尖。
于婶往窗外扫一眼,见于明达去当院的园子里了,正拿着个木杆子够树上的李子。她对小磊说,快看,你姥爷又去给你打李子了。小磊跑到窗台前看一眼,便往地下跑去。在接近炕沿边时,咣地一下坐到那儿了,一转身便趴过去,迅速地从炕上溜到地下,从地上趿拉起他的凉鞋,跑出去了。小玉比小磊大两岁,她没用往下溜,直接跳到地上,穿上鞋,也跟着小磊跑出去了。
于婶又抬头望向窗外,见两个孩子都跑到园子里去了,她这才对于齐说,闺女,你不就是想要个手机吗?娘给你买,哪天招呼着你嫂子一起去,娘给你们俩一人买一个。你要不说,娘还真没想起来,大芹到咱们家也七八年了,也没少吃苦受累的,娘也该给她买一个了。别到时候也像你一样,心里怨着娘就不好了。不过,这事你先别吵吵,我还得和你爹商量商量,一下子花好几千块钱,怕你爹不乐意。
于齐直起腰身,回头看娘一眼。她说你给我嫂子买吧,我不要,我又没给咱们家出啥力,凭啥要你们给我买,要买也得他们老王家给我买,你们给我买算啥事?
于婶呵呵地笑起来,她说我的傻丫头,打小就这么犟,都当孩子他妈了,也没改。谁买不都是手机吗?也成不了飞机。娘给你买咋地,就当是你出门子时,娘赔送的。你结婚那会儿,家里也没钱,娘也没赔送你啥东西,这些年,娘一直觉着心里不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