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赵奎问二梅,说你啥时候看到黄仙了?二梅说,前天晚上,我去抱柴禾的时候。赵奎说,那我咋没听你说起呢?二梅说,我都看到多少回了,就几只黄鼠狼子,这有啥可说的。刚才要不是“太阳佛”提醒,我哪知道它们能作这大的妖啊!
回到家里,赵奎两口子把黄仙供在西屋。这间屋子是仓房,装得全是粮食,既肃静又干静。赵奎把那个牌位贴在后墙上,二梅找来一张旧桌子放到牌位前,因为家里没有香炉,二梅便找了个罐头瓶子,里边盛上大半瓶子谷子放在桌子上。二梅还拿来三个苹果,放在那个罐头瓶子前。赵奎点上三路香,拜了三拜,两口子双双跪下,各自磕三个头。至此,这黄仙就算是在赵奎家落户了。
从这天开始,赵奎每次从山上整柴禾回来,他先停到当街的柴禾垛前,抱两抱扔到柴禾垛上,再把剩下的放到院里。二梅烧火时,只用院里的柴禾。赵奎每次上山回来,他都嘱咐二梅省着点烧,能做熟饭就行了,山上的柴火不好整。等到过年时,赵奎家的这个柴禾垛已经长得跟小山似的了。庄上的人都说赵奎真勤快,攒了这么大垛柴禾。
从供上黄仙后,庄上谁家的鸡被老黄吃了,赵奎的心里总感觉很过意不去,就像是他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他每次给黄仙烧香时,总是不断地祷告,请求黄仙别去祸害别人家的鸡了。他对黄仙说,你要是馋急了,就吃咱家的吧,咱家不是有五十多只吗?有两次二梅说家里的鸡少了,二梅四处寻找,赵奎就告诉她,丢就丢吧,你嚷嚷啥?那口气好像是他故意把鸡送给老黄吃的。而庄上的人下夹子打死老黄后,赵奎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好像被打死的是他家的啥东西一样。人们把打死的老黄扔到当街大道上示众,赵奎看见后,总是用铁锹把它们端到西沟边上,挖个坑,埋起来。当然这得是在起早或是傍晚时候,大白天的赵奎不敢那样做,他怕引火烧身,他不想让人们知道这些老黄跟他有牵连。
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赵奎还是被牵连进去了。第一个来找赵奎的是李玉的老婆,她是来加工时顺便说起的。她说,赵奎,跟你商量个事呗。赵奎说,嫂子,看你说的,还商量啥,只要是我能做的都行。李玉老婆说,把你家当街的那个柴禾垛拆了吧,那都快成老黄的碉堡了,我家的鸡都让它拖走十来只了。赵奎听后,他故作惊讶地说,净瞎扯,我家的柴禾垛里有老黄,我咋不知道呢?李玉老婆说,你们家这一冬都没去抱一次柴禾,肯定不知道。那天老黄拖着我家鸡跑,我亲眼看见们就钻到你家的柴火垛里了。不信你蹲到旁边听听,那里面现在最少有好几十只,还吱哇地掐仗呢。赵奎挠挠头,显得很为难地说,可是我拆了,那多的柴禾我往哪搁啊?李玉老婆说,你抱到院里来啊,你们当院这大个地方,哪块搁不下那点柴禾。赵奎不好驳李玉老婆的面子,他在办这个加工厂时,李玉借给他三百块钱。赵奎怕人家跟他要钱,便说,行,等过几天我就拆,这两天,我有点腰疼。
当天晚上,赵奎十点多还没睡。他知道他家的柴禾垛里有老黄,但究竟有多少,是不是跟李玉老婆说的那样,他并不清楚。赵奎看到左邻右舍都关了灯,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院门,来到柴禾垛后,找个不显眼的地方蹲下来。他听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的工夫,柴禾垛里面的确有动静,好像还有小黄嗷嗷待乳的那种声音。
赵奎答应李玉老婆搬柴禾垛,那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他在说的时候也没打算搬,非但不能搬,他每次弄回柴禾来,还得照样往上添。这几个月,赵奎上山捡柴禾的次数明显比别人多些。别人三天上一次山,他两天就得去一趟。近一段时间,他每次上山整柴禾,庄上的人看见他,不再夸他勤快了,而是问他家里有那么大垛了,还整干啥?这个问题让赵奎很不好回答。有时候他只是杂乱地笑一下就过去了;有时候就跟人家说,在家里呆不住,整点柴禾就当锻炼身体了。
这天,赵奎扛着一捆松树枝从山上回来,走到李玉家门前,正赶上李玉老婆出来倒脏水。李玉老婆问赵奎,你不是腰疼吗?上山整柴禾就不腰疼了?赵奎赶紧回答,说这两天腰好多了。李玉老婆瞅着他笑一下,说,既然你的腰好多了,都能上山整柴禾了,那你家的那个柴禾垛咋还不拆啊?说完,把一盆脏水泼到赵奎跟的跟前,溅了赵奎一裤角子。赵奎刚想跟她解释点什么,李玉老婆转身回院里去了。
赵奎在走到他家大门口时停了一下,见当街的人挺多的,他决定今天不往垛上添柴禾了。他把柴禾直接扛到院里,扔到院里的那个小柴火垛上。
赵奎刚放下柴禾,正赶上大刚拉着一车苞米来加工,还顺便给赵奎送来一只杀好的母鸡。大刚是赵奎的亲叔伯侄子,在庄子东头办个养鸡厂,每周都得加工一次,每次都加工一车饲料。赵奎办加工厂时,大刚借给他三千块钱。这是合庄七十三户人家里,借给他钱最多的一家,也是这个加工厂的最大用户。
大刚边往下搬粮食边对赵奎说,这老黄太可恶了,黑天白天地上他鸡舍旁边转悠,吓得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一听到鸡舍里有动静,就得起来看看。有时候一宿得起来四五次,都把他折腾感冒了。他昨天在市场上买了二十多个铁夹子,晚上下到鸡舍旁边,早上就打死两只老黄。大刚说这只母鸡就是昨天晚上老黄咬死的,一共咬死两只,他自己留了一只,给赵奎拿来一只。
到了晚上,赵奎去插大门。他走到当街大门口时,就觉得心里有啥事似的。他看一眼门口外那个柴禾垛,好像因为今个没往上添柴禾而小了很多。赵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当街没人,转身到院里抱起一抱柴禾,扔到当街那个柴禾垛上,再回来插门时,心里觉得舒坦多了。
李玉老婆虽然没再来找赵奎拆那个柴禾垛,但她见了庄上的人,就跟人家说起赵奎家柴禾垛的事。几天的工夫,合庄的大人孩子都知道老黄藏匿在赵奎家柴禾垛里。人们来赵奎家加工或者从赵奎门前路过,总到他家的柴禾垛边转一圈。看完后,虽然没说啥,但赵奎从这些人的表情上看得出,他们把对老黄的那些憎恨都转移到他的身上。他们再见到赵奎,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的了,有时候低着头就过去了。庄上那些小孩子,好事,天天上学放学路过赵奎家的柴禾垛前,他们就往柴禾垛上扔石头,边扔边叫嚷着,打死你,打死你。柴火垛旁让孩子们扔得全是砖头瓦块。赵奎在院里听到后,他感觉那些石头都在砸向他。
自从合庄有了自己的加工厂后,第一个套车去街里加工的是牛富贵。赵奎办加工厂时,牛富贵没借给他钱。但这并表示两家关系处得不好,牛富贵就住在赵奎家后院,两家子走动得跟亲戚似的。只是当时牛富贵的老婆刚做完子宫肌瘤手术,儿子又考到县里去念高中,家里的确没钱。为此,牛富贵还特意找赵奎解释一番。牛富贵会木匠活,赵奎建加工厂时,所有的木工活都是他做的,整整帮着忙活三天,一分钱没要,连一顿饭都没吃。赵奎加工厂开业后,牛富贵每次来加工,都提前把加工费准备好。没钱时,他宁可去朝别人借,也不拖欠赵奎的。这次牛富贵的这一举动,着实让赵奎吃了一惊。
牛富贵拉着粮食出来时,正赶上赵奎在门口站,他问牛富贵干啥去,牛富贵吭吃半天才说去镇上卖粮食。当时赵奎没往心里去,等到响午牛富贵回来时,又赶上赵奎在当街站着。赵奎加工半年多了,袋子里装苞米啥样,装苞米面啥样,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况且牛富贵的帽子上明显的有面粉的痕迹。当时赵奎还在想,可能是苞米没卖成,顺便就在镇上加工了。等他回到屋里,到墙上的日历牌前一看,他就全明白了。黑龙镇的集日是逢五排十的,当天是八号,不是集。牛长贵所说的卖粮食一辞,纯属谎言。下午,赵奎又得到一则消息,头天晚上牛富贵家的鸡又少了两只。这让赵奎意识到,牛富贵是在有意报复他了。
赵奎家住在合庄的西头,黑龙镇位于离合庄往西八里外的地方。合庄的人上集,大部分得从赵奎家门口路过。赵奎加工厂的窗外就是通往黑龙镇的大道。赵奎站在加工厂里,上集的人基本就算是打他的眼皮子下走。这半个月来,光赵奎看着的去镇上加工的就有五家,牛富贵,葛文海,曹玉民,李明和李玉。前三家没借给赵奎钱,他们上哪加工都得掏现钱,去镇上也就罢了。后两家借给赵奎钱了,他们来赵奎这里加工不用掏现钱,属于刷卡一族,他们也去镇上加工,这让赵奎再次意识到,合庄的很多人都在有意报复他了。
赵奎跟二梅商量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二梅想了一天,提了两条建设性意见。第一条是把每个月的初一十五烧两次香改成每天烧一次香,目的是让黄仙体谅他们的难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别再去祸害别人家的鸡了;第二条是把自己家的鸡窝堵上,让那些鸡晚上无家可归,为黄仙捕食提供良好的机会。二梅在提出第二条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二梅的补救措施既没能阻止老黄偷鸡,也没能阻止合庄人继续去镇上加工。大约又过了半个月,赵奎看见大刚也拉着一车苞米去镇上加工了,赵奎知道,他的加工厂这回算是彻底完蛋了。
赵奎回到屋里,他把那个往来帐拿出来,一页一页地去加去减,算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算清楚了,他还欠外面一万五千二百五十二块钱。他知道合庄的债主们,在或早或晚的时候,该来向他要钱了。
这天晌午,二梅说喂鸡的糠没了,她让赵奎去加工厂再扫点。赵奎说这些天都没有人加工了,哪来得糠啊?二梅说,你去盛糠的那个小屋看看,多少也能扫出一些来,就剩下不到二十只鸡了,吃不多少的了。
赵奎的加工厂里,有个专门盛糠的小屋,在加工厂的西北角上。这间小屋跟那台碾米机用一根铁烟筒连着。小屋是用五合板钉的,也就是两平米大小。人们碾米时,先把小屋的门关好,米糠就顺着烟筒飞到那间小屋去了。等碾完米后,再打开小屋的门,把里面的米糠收出来。因为小屋里没有灯,人们在打扫米糠时,只是简单地扫一下地上的,而墙上的和顶上的,就没人在意了。赵奎就是利用这墙上的和顶上的米糠,养活他家的那些只鸡的。
赵奎打开加工厂的门,找了把笤帚钻进小屋。小屋的门敞着,从门口射入一些光亮。赵奎刚扫完顶棚,小屋的门被风吹得自动关上了,小屋黑了起来。赵奎推开门,又扫了几笤帚,小屋又黑起来。可能是因为心情不好吧,赵奎用脚踢一下门,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台粉碎机嗡地一下转起来。
赵奎听到动静,他噌地一下从小屋里跑出来。小屋的门框很低,赵奎的头撞到门框上。他用手捂着脑袋,开始在屋里寻找,没发现屋里有人,也没发现有老黄,他便去看电机的刀闸。直到此时,他才看明白那天闹鬼的真正原因。
加工厂用的是三项电,刀闸是镇变电所的人安装的。因为房子的四周全是砖墙,不好固定,电工就把电闸固定到那间小屋的门后的木框上。赵奎演试了一下,如果刀闸的手柄向下超过90度时,小门打开,碰到刀闸后,对刀闸产生一个向下的压力,手柄就被拉到底了。如果刀闸的手柄向下不超过90度时,虽然也能切断电源,但小门碰到刀闸后,小门一压,对刀闸手柄产生一个向上的推力,就把刀闸合上了。而控制那台粉碎机的刀闸,正好安装在小门的后边。这让赵奎又想起闹鬼的那天晚上,呼呼地大北风,风从窗户顶上的那个气孔进来,正好吹到屋里的这扇小门上,一定是小门来回晃动把电闸推上去的。
赵奎看明白后,真是悲喜交加。他气得又踢那个小门几脚,便跑到门口招呼二梅,让她赶紧过来。二梅正忙着做饭,说等一会。赵奎急了,说,你磨蹭个啥?快点。二梅以为又出啥事了,撩起围裙就跑了过来。二梅问,又咋的了?赵奎说,你进屋就知道了。二梅进屋后,四下打量一番,说,啥事啊?你一惊一乍的。赵奎用脚踢了一下那扇小门,粉碎机响起来。赵奎指着粉碎机问二梅,你看明白了吗?二梅摇了摇头。赵奎走到门后,把刀闸拉下来,他又给二梅演示一次,问二梅,这回看明白了吗?二梅说,这回看明白了,原来不是黄仙干的?赵奎说,是他妈的老风婆子干的。赵奎接着就把他发现的过程跟二梅详细地说了一遍。二梅说,既然这样,咱们赶快把当街那个柴火垛拆了吧,我可受够别人的白眼了。赵奎想了想说,柴禾垛不能拆,你拆了咱家的,老黄不还得上别人家的,咱得想个法子,可不能让它再祸害人了。
下午,赵奎骑着自行车去了镇上,回来时,他买来一小桶汽油。
吃过晚饭,赵奎用汽油在柴火垛外围划了个圈,他划了一根火柴,扔到圈里。
大火燃起来了,赵奎两口子站在门口看着,空气中弥漫出一股皮毛的糊焦味。
合庄的人们看见冲天的火光,都纷纷地跑出来,在柴禾垛旁围成一个圆圈。
等柴禾垛烧完后,大家都集到赵奎两口子跟前,他们嘱咐二梅,说家里没柴禾烧时,上我家的柴禾垛上抱啊,赵奎的腰不好,可别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