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他就是从我说了去洹滨之后,开始有些躁动起来。他说,从今你就走向社会了,不是学生了。我说是。我们在炉子上边的手这时候碰在了一起,我躲闪了一下。
他突然站起来,来回走动了几次,说,时间真快啊,你都成大姑娘了。
这时候,外边的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他拉上窗帘,拉开灯泡,屋里被白炽灯照得一片昏黄。他坐下来,再站起来,站起来,再坐下来,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不安。
在一次坐下来之后,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说你的手还可凉啊。我想抽回来,他却抓得很紧。我说,我走吧,天黑了。他说一会我们去街上吃过饭再走,我送你。
他抓住我的手,我的心跳加快。他突然把我拉起来,说,你不是学生了,我可以对你好了。
他就那么轻易地一拉,我们就变成了面对面而站,他又把我往怀里一揽,伏在我耳朵上轻轻地说,我盼你不当学生好久了。他呼出的气息,掠过我的耳朵,温热而舒服。我一阵眩晕,接下来我的嘴就被他吻住。他的这个动作连续而迅速,我没有来得及判断与选择,就成了他怀中的小绵羊。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一分半钟,我突然推开他,挣脱他的手臂,拉开门就走。他愣在那里,好大一会才出来撵上我,把我送回家里。
过后,我多次回味我的初吻,并企图从中品尝到甜蜜。但每次回忆都是徒劳的,除了惊恐与不安,连一丝甜蜜也没有感到。因为我动作的激烈,也许他认为我生气了,在送我的路上始终没敢再有行动。一路上,我们相随而走,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临分手他说了三个字,你走吧。我想停下来,却不知为什么,匆匆地走向家里。
我确信那天我真的没生气,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示爱。那时候,他甚至吓住了我,让我好久都不敢见他。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每当无聊的时候,便想去母校找他。其实,自己心里清楚,那里并不安全。有时不由自主地想去那个有他的地方。欢迎?也许他是真的欢迎;但也许他是有目的的寻求自我的快感。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美丽的话他可以说上一万遍,但也许那只是一个骗局。而我,却又为何执迷不悟,拔不出来呢?那时候,我真的说不清我自己。我并不想做一个放荡的水性杨花的女孩。那时,我经常思来想去。找他,好像是一种寄托,但又感到恐惧,我应该明白,千万不能办错事!——我一定得把我的处女之身留在新婚之夜。
在来到洹滨的两三年时间里,我对他的态度一直举棋不定。一会想他,想得入心入肺,一会排斥他,对他强盗式的夺去我的初吻非常反感,生怕他再强盗般地夺去我的初夜。
在无数次的不眠之夜,我仰躺在被窝里想他。你个泥潭,真是个大流氓,你明明有一个温柔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学生如此不轨?由此,我判定他是个花心大萝卜,是个大色狼。远离他,远离他,坚决要远离他。我无数次地告诫自己。
在那两三年里,我把对他的思念克制到冬眠状态,总是在企图向有他的地方迈出步伐的时候改变主意。
05
想什么呢?他把那个测算仪晃得叮当作响。我回过神来,朝他微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想啥。
他说,我刚学的看手相,想不想让我看一看?要是愿意,就把你的手伸给我。我心里冷笑了一下,还是这么拙劣的手段,没一点创意。但手还是伸过去了。他捧着我的手仔细观看,翻过来,翻过去,用手捏捏,再轻轻抚摸。他用手指轻轻划过我手心的一道纹线,说,你的感情挺专一的啊,这线几乎没有一点分叉。
我抽回手,说那当然,我可不跟你这个风流才子一样,感情到处泛滥。
我定定与他对视了足有一分钟,恶狠狠地说,我恨你那年强吻我。
他的笑在脸上凝固,接着叹了一口气,把身子向后仰,双手抱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那神情,简直就是一个不成熟的男生。我心里暗暗得意。哼,打中你的要害了吧,你为你的轻佻行为忏悔了吧。我就是要你自责。此时,他静静地靠在那里,眼睛望着天花板,那里吊着一个莲花瓣灯具,几个灯泡发出黄色的光。
在忏悔吧?我挑衅似地问,是不是后悔了?
沉默良久,他说,我知道我不该碰你,可你太让我喜欢了。再说,那时候你已经确定不上学了,你不是一个学生了,我没害你。
你怎么知道没害我?你以为不影响我学习就是没害我?我有点咄咄逼人,说,你害得我还不够啊,我找的男朋友长得都像你,我连逛公园谈恋爱时候想的都是你,结婚前几年我在老公怀里还忍不住想起你。你还想把我害成什么样……
突然一阵委屈袭向我的心头,我的声音有些颤抖,鼻子一酸,哗哗的泪水倾盆而下。他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用一只胳膊揽住我的肩膀,动情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转身扑在他怀里,双臂紧紧地缠着他的脖子,嘤嘤地哭起来。
你不知道你是有老婆的人,不能随便对女孩说喜欢?你不知道你会让我着迷,让我不能自拔?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有多么不安分,常常折磨得我彻夜难眠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我心中多年的磊块瞬间释放。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忍不住,我也在克制。你还记得那次我去洹滨看你吗?
他提起的那次见面,如今仍令我脸热心跳。这是二十年来我思想开小差走得最远、惟一一次做好与他上床的心理准备的。那时候,他已经考上了黄河大学的研究生,我在工厂也离开了车间,进厂办做了文员。他趁星期天一大早从省城坐火车来到洹滨,我请了假去火车站接他。当他潇洒的身影在出站口出现的时候,我像那天春光明媚的天气,一脸灿烂地跑到他面前,亲热地拉起了他的手。
那天,我带他在洹滨的公园和一个人文景点流连忘返。确切地说应该是他带着我。路上,他骑着车,我坐在后架上依偎在他背上。到了地方,他拉着我的手在公园或是景点游玩。至如今,我仍然认为,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我肆无忌惮地大笑,做非常夸张的动作,脱离他牵引的时候还蹦蹦跳跳,像个在笼中关闭很久的小鸟飞回山林。
他那天也很开心,陪着我笑,陪着我玩。但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总会时不时地一言不发,好像有什么心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一年之后我才知道,他那时候正在跟妻子闹离婚(据可靠信息,离婚原因是他有一天回到家里看到了有人在替他行使做丈夫的责任)。而我,那时也刚刚认识我现在的丈夫——那个脸盘有点与他相似的矮胖男孩(就是因为这个男孩脸盘像他,让我容忍了他相貌其他方面的缺陷,以至于我们的儿子体型惨不忍睹)。
临近傍晚,我说我领你去宾馆住下。他点点头,然后骑车带我去宾馆。到了宾馆,我异常坚决地替他登记了一个单人房间。在电梯里,我已经决定,今晚我跟他同住,结束我的处女时代。要把自己的处女之身带到新婚之夜的想法,已经变得模糊不清。那一刻,我想放纵自己。
到了房间,门一关上,我就偎在他胸前,紧紧地抱住他,闭着眼睛等待他吻我。良久,我期待的那一刻却始终没有到来。他轻轻地捧起我的脸,说,你洗洗脸吧,跑一天全都是灰尘。我朝他做了个鬼脸,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但很快我就不再计较,我要跟他住在这里,漫漫长夜,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一边走向洗手间,说,我们洗洗去地摊吃小吃吧,有洹滨血肠,还有槐叶饭,都是洹滨特色,你肯定喜欢。
下楼的时候,他把包背在肩上。我说你拿包干啥,吃完饭就回来了,这里很安全。
他说带上吧,带上放心。
我们没有骑车,在弥漫着泡桐花香的街道,我挽着他的手臂,斜靠在他身上,宛若一对情侣。走了一会,我踮起脚尖附在他耳旁柔情似水地说,今晚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一脸地木然,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我羞涩地低下头,心里波涛汹涌。
等到吃完饭他突然说要走,我才知道他拿包时候的心情和木然的表情的真正含义。面对一个女孩的大胆示爱,他莫名其妙地选择了退却。那一晚,从火车站送他回来,我没有退掉宾馆的房间回家,而是躲在那个房间里黯然神伤,伤心流泪。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会理他。
06
一汪温热的泪水滑过脸颊。我说,你还有脸提那天晚上,我现在才明白,那时候你已经确定离婚,你跑掉,就是怕我缠住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嫁给你。我一腔热血,把我最珍贵的贞操给你,是我自己愿意,我没有想过让你为我承诺什么,那天,我就是特别想给你。
他叹了口气,问,可后来为什么联系不上你了?我往你办公室打电话,说你调走了,我想你会跟我联系的,可始终没有等到你的消息,我给你写了很多信,可每次都被退回来。后来才知道,你是故意在躲避我。
你还找我干啥?你都拒绝我了还找我干啥?我气急败坏地说,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他站起来,拉了一下窗边的音响开关,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喷涌而出。
那晚上我之所以决定走,就是想把我们的第一次放在未来的新婚之夜。那时候我即将离婚,离了婚我们就有希望走进婚姻殿堂,面对我有心娶她为妻的女孩,我会那么轻率地去占有她吗?我不会,我也不能。他的声音舒缓而忧伤,可我无法联系到你,后来我确认你是在拒绝我。这时候,薛莉走进我的生活,一个大三的女生,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我能喜欢她,也是因为她的嘴和下巴跟你相似。
我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他,问道,你是说,你想过跟我结婚?
他点点头,叹了口气。我苦笑了一下,故作镇定地说,过去了,都过去了,不提了。这一刻,我真是百感交集,苦辣酸甜一起涌上心头。在人生的轨道上,我们各自的列车擦肩而过,最终没能并行而驶。
夜深了,我拉他站起来,在狭小的包间有限的空间,我与他拥抱在一起。然后,我用手捋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说咱走吧,你早点回家。嫂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我看见他的眼中有一股柔情闪过,他按下服务灯,对服务员说,买单吧。
在停车场,他上车时的眼神,我能读懂,有失望,有落寞,也有依恋,有爱。这些天,我辗转在床上彻夜难眠,心在放肆地充胀又猛力地紧缩,我就在这落差中挣扎,失眠,滴答的钟声推动着他的名字在深夜里旋转。我的心一直在痛,这痛,就是从那个他逃离的那个晚上开始。而今晚他的一番话,让我豁然开朗。
如今,我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可爱的儿子(尽管他是个小胖墩),有非常爱我的丈夫(尽管他身材有些缺陷)。我的心还有什么理由这样的放肆,灵魂还有什么理由不安?
7
我回到宾馆,站在黑暗的房间久久地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花在空中舞蹈,从另一个世界飘然而至,像是与大地酝酿了多日的约会,那么急切地钻进他的怀抱,缠绵得把自己都融化了。我喜欢雪,胜于名贵的花。相比起来,我更喜欢东北的雪,因为它从不张扬,从不搅合得昏天地暗,在你睡觉时的夜色里无声无息,没什么迹象,次日清晨,家里的门被雪封得推都推不开。它们轻轻的,怕惊扰了人们的梦。寒风嚎叫,才吝啬地在墙角抿上一点白,这是中原雪的作风。看见了雪,我总会感慨雪的那份柔情。
在这白雪狂舞的凌晨,他是不是与我一样,也凭窗而望,在回忆过去的人生呢?写点东西给他吧。
该称呼你什么呢?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我在稿纸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这么多年,你的名字在我心里一直窝藏着,如此真实,难以泯灭。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在心里埋久了,可能就长在了肉里。醒来,与你对话;入眠,你又在梦里出现。我喜欢看周润发的片子,虽你不及他帅,但总感觉他身上有你的影子;以前,总想你的人生理念是从容的,是可以随便挥洒浪漫的,你人生的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风景。即使那样想,你在我的心里生命力仍然那样顽强!说不清楚,又忘不掉,不敢距你太近,又想走近你窥视。现在,你的揭秘,让我重新认识了你,心中的怨气也烟消云散。突然感觉,你是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值得我去爱,值得我珍惜。
我确信,今天的见面,已经让我从感情的泥潭中走出来。我曾经为我们之间的暧昧疯狂过。今后,我不希望你与我从前的状态一样——那的确是件很苦的事情。莎士比亚说过,恋爱中的人都是疯子。可我们恋爱过吗?你无意中埋在我心地的那粒种子,究竟是什么种子呢?凭着三十多年的生命经验,我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我多么想,你能视我为你的小妹,有种至近的亲情,一位无话不说的朋友,坦坦荡荡。我们能否把握我们的距离?即使我的内心留存着对你的暧昧,但我并不愿做你生命中的一只彩蝶,我宁愿是你心灵沃土的一株小草,平凡地存在,在绚烂的季节过后,鲜艳的花谢了,连一丝花香也不残留,那株小草却依然摇曳,发出淡淡的气息,萦绕于你的身边。我知道,太热烈了会把自己烧掉,淡淡的也许能持久。
无论对与错,真情没有罪。但感情需要约束和修剪。所以,我必须收敛思想,与你保持距离……
就让这些文字作为那棵疯长的苗子的挽歌吧!我想我对你的暧昧从此也该画上一个句号了。哪怕,我仍然把你收藏在心底。
我在信的末尾署上我的姓——梦。这些纠结的情感,不正是一场梦吗?天亮了,梦也该醒了。此时,我的心里异常的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