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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心 (2)

每当十余个人结伴而行的时候,在远远近近的楼上,都有追随他们的眼睛。那人把身子隐在窗帘背后,只撩起窗帘的一角,露出一张面孔。这是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女人注视着楼底下意气风华的男人,心里充满无尽的遐想。女人在辨识男人的时候,眼光是很毒的,她们会在几秒钟内从一大群男人中看准自己想要的那个。因此,楼底下那群有说有笑的、还没脱离学生气的男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被窗帘背后的女人瓜分了。

在男女关系上,矿山里的女人比地方上的女人开放,甚至比某些城里的女人也要开放。这种开放的心态,当学生的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早在十余年前,学校就在初中部和高中部傍田野的方向修了一堵围墙,之所以修围墙,是因为常常有年轻的单身矿工来这里勾引女学生。女生成熟了,可以瞒过别人的眼睛,包括父母的眼睛,还可以瞒过自己的眼睛,却瞒不过矿工的眼睛。他们利用一切机会来向成熟了的女生献殷勤。围墙修起来后,倒是能控制他们用眼神向女生放电,却挡不住他们的歌声。

他们总是在晚自习下课前半小时到围墙外唱歌,我记得的有两首,一首是:“我久不唱歌呢我忘了歌哟,我久不推船呢我忘了河哟,我久不赶车呢我忘了路啊,我久不见你呢——亲亲啦,我忘了我哟!哟嘿嘿——”歌词简单,曲调却格外忧伤,特别是后面喊的那一声,忧伤到骨髓里去了;第二首是:“好一朵美鲜花呀,好一朵美鲜花呀,满园的花儿嘛,不及我的这朵美鲜花呀。”词和曲都有点像《茉莉花》。一些不能自持的女生,终于花了心,往往把头伸出窗口张望,借教室里斜出去的光线作必要的观察,要是歌者生得酷,下了自习课,就故意在墙尽头的路口磨磨蹭蹭的,甚至去那墙根底下,装着找什么东西,歌者心领神会,紧紧地贴上来,找话搭讪,女生当然不理,东西也不找了,低着头急急地往前走,歌者一步不落地跟上,一路的说好听的话,最常用的话是:妹儿,你长得好乖哟。或者夸奖女生穿戴的鞋袜衣帽。这么跟上几天,女生就和矿工幽会了。两人弃工弃学私奔的也不乏其例。

我在这里读初中的时候,为防患于未然,我们班主任在窗口的座位只安排男生坐,但不知是不是他没注意到佳玉是个女生,反正佳玉也占据了窗口的一个座位。我想,大概班主任觉得佳玉坐窗口是安全的,再怎么说,矿工们也不会勾引佳玉这样的女生吧……

尽管很开放,但要让她们向楼下的那群快乐的大学生主动出击,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毕竟,这不是她们熟悉的“煤黑子”,这群男人身上有一种异样的气质,她们捉摸不透。

正在大家徘徊观望的时候,一个女人毅然决然地下了楼,并抓住了其中的一个男人。

这个女人名叫黄佳玉,男人名叫战小军。

战小军是川西绵阳人,身高1.80米,是那群男人中长得最帅的一个。

佳玉靠近战小军,是在食堂门口。那天,战小军和他的伙伴在食堂里买了饭,也像矿工一样,将饭放在餐桌上,再端着个空碗去外面的摊子上买卤肉,战小军落在后面,有备而去的佳玉终于瞅准了机会,她在战小军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战小军回过头,看到一个身子很低的女孩——佳玉那天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服,上面是衬衣,下面是裙子,加上头发清洗一新,看上去真像一个年龄很小的女孩,只是不那么好看,也不那么聪明。战小军的伙伴已走远,佳玉说,我看见你前几天都到戴妹儿那里去称卤肉,以后不要去了。这时候,战小军才发现跟她说话的不是女孩,而是一个涂了口红也打了眼影的女子。这是佳玉第一次用女性之物,用得并不好,她的嘴唇本来就上翻,口红涂得过重,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但战小军被她黑郁郁的头发吸引了,更被她温柔的关切吸引了。远离故乡的男人,在陌生的地方被一个女人所关切,这种关切对男人就是致命的。他说,为什么?佳玉说,你没见她抠你的秤吗,抠得那么狠!再说,她人虽然长得好,东西却不干净;她人本身就不干净。

佳玉这样说,并不是出于报复之心污蔑戴妹儿。谁都知道,在这矿区里,有一群神秘的女人,天黑下来,路灯还没闪亮之际,她们就打扮得妖妖娆娆的钻进单身矿工宿舍。原因之一是生活太艰辛,她们无以为靠,不得不向自己的身体求救;原因之二是寻求刺激,去当某个矿工的情人,单身矿工都是很男人的人,当他们的情人是一种不错的刺激。戴妹儿就是这群女人中的一个,情形大概属于后者。我虽然很小就知道有戴妹儿其人,但一直不知道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也从来没看见过她丈夫,听别人说,她丈夫是个老实巴焦的掘进工,只知道干活,不懂得生活的情趣,而戴妹儿是讲究情趣的人。

对这些情况,战小军当然不知道,但戴妹儿抠他的秤他是知道的。刚毕业的学生,工资不高,还要添这添那的,钱本来就紧,再被戴妹儿不留情面地敲几竹杠,就更是入不敷出了。以前他去戴妹儿那里买卤肉,一是男人的共同心理,就是看看她的俏模样,跟她调几句情,二是从众,既然大家都围到她的摊子前,那就去吧。现在,战小军被人点醒了,他就真的不愿意去挨戴妹儿的竹杠了。

佳玉就这样成功了第一步。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就在那当天下午,他就去战小军的宿舍找他。战小军是机电科的人,住在电影院附近一排石梯的高处。那上面有七八间单身宿舍,战小军住最靠西的一间,门前有一棵小叶蓉,此时,在那翠绿的枝条上,歇着一只淡黄色的鸟,见佳玉走过来,鸟对着战小军的屋子叫了几声。那只鸟就像一个忠实的信使。战小军刚下班不久,门大开着,正在看书。他是一个乐观而积极的人,闲了总是看书。鸟的叫声惊醒了他,他朝门口一望,就望到了佳玉。他有些吃惊,也有些亲切,他说你好,佳玉说你好,他说你也住这里吗?她说我不住这里,我是来找你的。战小军就更加吃惊了,脸有些红。他脸红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抗拒。佳玉实在是太矮了,也太不好看了,在一个不大的地盘上,跟这样一个女子交往,总是要冒风险的。只要别人看到你们走在一起,就会认定你们是在谈恋爱;小地方的人,习惯于把认定的东西当成事实,到时候,想不跟这女子在一起也困难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战小军站起来,正经地问。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佳玉笑盈盈地说。其实她的心里紧张极了,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老朋友似的,落落大方。

战小军嗫嚅着说,我正看书呢。佳玉说,我不会耽搁你多久。佳玉同样显得一本正经,战小军真的不好拒绝了。

佳玉把他带到了南瓜山。

战小军是从农村出来的,一看到那茂密的庄稼,他就很激动。当他得知这些庄稼是矿上人种的,而且长得最好的这一部分就是佳玉种的,他觉得十分新奇。小时候,他只知道农民种田,工人做工,没想到现在工人也种田。佳玉身上带着报纸,她把报纸铺在地上,请战小军坐。除了他们,除了飞鸟、蜻蜓以及埋伏起来的昆虫,还有几只倏然即逝的野兔,山头上就再没一个长眼睛的活物,战小军便挨着佳玉坐下了。佳玉讲述了开垦这面山的经过,而且第一次向外人承认,说是她母亲点燃了山上的荒草和灌木。佳玉说,母亲做出这样的事来,只是因为太穷。穷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尽管在别人看来,这可能根本就不是办法。当听说为抢这块,佳玉和她母亲都受了伤,战小军的眼圈有些红。绵阳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好地方也有穷人,战小军家里就很穷,因此他对穷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随着谈话的深入,他出门之前的那份抗拒,已经完全消失了。

天近黄昏,他们才站起身来。佳玉一忽儿望远,一忽儿看近,远处是天边的云霞,近处是战小军的眼睛。那是一双朴实而诚恳的眼睛。佳玉终于指了指身边的青纱帐说,这里曾出过一件事。战小军问啥事,佳玉说强奸案,曾经有一个女子,在这山上被一个蒙面人强奸了。战小军很震惊,他说这里的人看上去都很纯朴,咋会发生这样的事?佳玉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有的人虽然披着人皮,可做不来人事。战小军摇着头说,太可怕了,太可恶了!佳玉尽量控制自己才没流下眼泪,她平静了好一阵才说,事情是晚上八点左右发生的,那个女子快到十一点才下了山。那其间的两个多小时里,她一个人坐在山上哭,真想死掉算了。山那边是金花河,她就想跳进金花河,可她不想就这么便宜了凶手,就下山报了案。查出来没有?战小军问。佳玉只是凄然地摇了摇头。

那正是秋南瓜熟透的时节,佳玉地里的南瓜,一个紧挨一个的,从藤蔓上挂下来,稳稳实实地搁在地上。佳玉摘了一个黄得透亮的大南瓜,由战小军扛在肩上下了山。战小军没想到这南瓜是佳玉送给他的,战小军说我都是吃食堂。佳玉说,你屋里不是有炉有灶吗,自己做饭吧,自己做要便宜得多,你不是说家里的父母都等着你寄钱吗,你把被食堂赚走的那部分寄回去,就是一笔数字了。这种切入生活肌肤的关心,在战小军的心里引起不小的波澜。

从那以后,战小军果然不再去食堂。

他成了第一个从群体中分裂出来的人。

开始几天,佳玉只是在战小军下晚班后去看他,后来,她中午也去,晚上也去,而且帮战小军做饭,帮他洗衣服和被盖。佳玉为战小军洗了被盖之后,故意把晾衣绳牵在石梯之下的两棵洋槐树之间来,别人问:佳玉,你为啥把被盖晾这么远?佳玉说,这不是我的,是战小军的。别人就噢一声。又过几天,战小军就跟佳玉一起在晚饭后散步了,看电影了。他们成了一对明明白白的恋人!

直到这时候,矿上那些自视甚高的少女,才知道自己晚了一步。战小军长得那么挺拔,面皮那么清秀,鼻梁和眼睛又那么好看,怎么看上佳玉的呢?作为女人,她们知道一个基本的道理:男人追女人如负重爬山,女人追男人如秋风扫落叶。只要你主动,再好的男人也能弄上手。可是,她们虽然懂得这个道理,却没去实施,都怪自己把战小军看得太高啊!

听说,佳玉和战小军的恋爱关系公开后,矿上好几个漂亮女孩都流下了伤心和悔恨的泪水。

陪护工和英语狂

佳玉成了最幸福的人。幸福者和悲伤者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总有干不完的事,而后者却不知道干什么好。佳玉除了周末晚上去“跳蚤市场”做生意,同时抽空帮助母亲经营南瓜山上的半亩地,主要精力,则是去医院当陪护工。

所谓陪护工,就是做病人的贴身服务员,病人上厕所,要扶他去,如果病人正输着液,则要一手扶病人,一手将药瓶高高举起;病人出汗了,要给他擦身子;病人呕吐了,要为他擦秽物;还要随时细心观察病人的症状,随时通知医生或护士。总之,病人最亲近的家属可能做的一切,你都得做。我不知道一般的地方医院有没有这样的陪护工,反正煤矿医院是有的,那是因为去矿医院就治的,有一部分并非病人,而是伤员。在煤矿,死人的事不会经常发生,伤人的事却是经常发生的,坑道的顶棚塌了,把石头背上矿车的时候背上的皮撕掉了,放炮的时候没来得及躲到安全地带,飞扬的石块把头砸了,更严重一点的,瓦斯爆炸了,诸如此类,都对矿工的生命带来极大的威胁,当他们幸免于难,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时候,往往是满脸满身的血糊子。对这样的伤员,当然是矿上拿钱医治,某些家属或是抽不出时间陪护,或是跟矿上堵气不愿意陪护,医院就要拿钱请陪护工。

许多人再穷,也不愿意当陪护工。陪护工的苦,没做过那件工作的人再怎么想像也难以体会。伤员疼啊,一疼就要叫,没日没夜地叫。陪护在他身边的人,往往接连几十个小时无法合眼,这决不是因为吵闹,而是伤者绝望的叫声浸透了陪护人的骨髓,使陪护人不仅跟伤者一起痛苦,还从中看到了更神秘的、不可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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