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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B1

蒋贵真的不恨王大爹吗?王大爹不仅让他母亲硬挺挺地站好几个小时,不仅最终拒绝了教他学敲木梆,而且还不允许他拥有一口自己的木梆……

记得那年冬天,一直都非常晴朗,可在冬季快结束的一天夜里,突然下起罕见的大雪。我睡在屋里,不知道下雪,鸡叫二遍的时候,我父亲骂骂咧咧地起床出门去了。他起床的非凡动静吵醒了我。我感到特别冷,锐利的寒气,扎穿又厚又沉的棉被,也扎穿我的皮肉和骨头,把我变成棉被里的一块冰。我听见屋后传来噼哩啪啦的脆响,像除夕天燃放爆竹。我不知道是鬼祟作怪还是村里的牛羊都疯了——这事情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发生过一次,全村的牛羊突然间集体发疯,跑到村外的农田里,把人们辛辛苦苦忙活一季种出的庄稼,悉数糟蹋——或者是来了强盗?吓得直往被窝里缩。但父亲的骂声和脚步声都很从容,证明世界太平,我也略感心安。屋后跟我的卧室只隔着一层被柴烟熏黑的板壁,父亲走到那层板壁之外,我才听出他是在骂老天爷,他说老天爷呀,你太不成体统了,不打声招呼,就偷偷摸摸下这么大的雪!他开始摇竹身。雪团下落的声音带着低沉的怒吼,带着只有山里人才能辨识的某种决心。

回屋后,父亲对我母亲说,日他娘的,我差点儿被雪埋了!

既然是雪,就没什么可怕。谁知到了后半夜,山上却传来持续的巨响。响声刚停,王大爹就敲梆了。山上的公猪圈被雪压塌了。圈里养着二十多头猪,眼看就肥了膘,就要上交国家,万万不能死的。王大爹要村民立即起床,去山上救猪。

救猪的事就不必讲了,只说王大爹那夜敲的梆子。木梆是弯曲的,他敲出的声音也像是弯曲的。确切地说,那不是声音,而是一个人,这个人戴着斗篷,顶着风雪,穿越黑夜来到我们身边。

我相信,蒋贵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一定被深深地感动了,把公猪圈那摊子稀里糊涂的事情处理完毕,他就去找到了队长。

这次他把话说得很严肃,也很谦卑。

他说王大爹,我有件事情求你。

王大爹说,你别求我,有事你去求毛主席。

这件事我只能求王大爹。

那你说吧。

还是那件事,我想跟你学敲梆。

王大爹垂下眼睛,慢条斯理地裹烟,把烟点上,抽了好几口,才说,干脆把木梆搬到你家里去算了。你不必跟我学,只要把木梆搬进你家里,你就能和我敲得一样好。

蒋贵没再说一句话,出了队长的屋。他是退着出去的。

他早就应该明白:木梆绝不只是一个挖空了的木头。

那些日子,蒋贵老是恍恍惚惚的样子,给我们表演动耳朵,有好几次耳朵都不听他使唤,让我们大失所望。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让我们失望,他说别急,我耳朵动不了,还可以吹响响呢,我给你们吹响响吧。于是顺手摘下一片树叶,打算吹羊叫,可我们哄地一声散去了。他呆呆地望着我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我们被山弯吞没,他才想起什么似的,使劲吹:咩咩咩……这时候听上去没有快乐,满坡满谷只回荡着穿胸透骨的凄厉之音。动物的心是相通的,一山的羊,都跟着他乱鸣。

随后,我们又听见他笑,大声地笑,且朝着我们消逝的方向高喊:

我的耳朵又能动了,你们回不回来看哪?

村里的大人们说,蒋贵那龟儿子,怕是发癫了!

另一些人说,他没有发癫,他是脑壳里少几根筋。

只有王大爹为他说了话。王大爹挺了几下腰,像在努力使弯曲的部分拉伸,但终于没能如愿,于是窝着胸脯,意味深长地说:把筋全都接上的人,每根筋必然不长。

这意思是,蒋贵脑子里的某些筋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长。

难怪他会动耳朵!那些人说。

王大爹哂笑一声,没再接腔,只一冲一冲地走回他的屋子,走上他的虚楼,操起木槌敲梆。

自从明确拒绝蒋贵之后,王大爹敲梆的次数比以前多了。以前只是早上出工前敲一次,如果晚上有会,傍晚再敲一次,现在没有会傍晚他也敲。傍晚的梆声一响,杨大珍的两条腿就直打颤,颤得像通了电那样发麻,蚊子都不敢叮她。可事实上,王大爹很可能只是总结一下今天的劳动。那些话,在坡地上评工分时他就已经说过了。每天收工时大家都要围在一起,根据各人的表现评出工分;乡间自成一体的亲密社会,在这里是完全看不出来的,为了五厘工分,可以把祖宗八代掏出来咒骂。

王大爹除了敲梆的次数更频繁,敲的时间也更长,敲之前那几口深呼吸,做得也格外卖力,他要感到丹田发热,脚心发烫,枯瘦的手指才会运动起来。他是把心呕出来在敲。

杨大珍双腿发麻的时候,她的儿子蒋贵正在院坝边的碌碡上做梦。

梆声把他带入梦境:他长满翠绿色的羽毛,张开双臂,钻入天空的深处。

蒋贵决定自己来造一口木梆。

王大爹的梆不能搬到他家里来,因为王大爹的梆代表的是权力,但他自己造一口总是可以的。

他并不打算把这口梆敲响,只在王大爹敲梆的时候,以虚拟的动作,应和王大爹的节奏,学习那看似万古不变实则诡异无常的音律。

他去山林里寻到一根梨木的断桩,扛回家来,每天收工后,就用凿子在梨木上挖。

母亲问他,你挖那东西干啥?

他说,做猪槽。

母亲说,猪槽不是有了吗?

我知道有,可总有用坏的一天。

母亲不言声了。是呀,总有用坏的一天,但这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那可是石打的猪槽。她任由儿子去瞎忙。看着儿子那股认真得要把命搭进去的劲头,她的心被人捏住了,像拧抹帕那样拧。是她和她死去的男人,造就了儿子的命运。儿子的同龄人,孩子都生一大堆了,最大的孩子差不多会捡麦穗了,他还是光棍一条,精力无处发泄,只好用来挖根本就用不着的猪槽。

蒋贵大约忙了一个星期,王大爹知道了这事儿。

他在知道的第一时间来蒋贵家察看。

杨大珍在屋后的梨树下吆鸡回屋,见到队长,自甘卑下地招呼。蒋贵只听到母亲的招呼,没听到王大爹答话,但这已经足够,等王大爹从水井旁边的后门进屋,他不仅把东西藏起来了,还把新凿出的木屑扫进火堂,用灰土掩埋掉。

王大爹背着手,去每间屋子里转了转,问蒋贵:你那家伙还有多久完工?

蒋贵像被当场拆穿的魔术师,血气上涌,脸红到了耳根。好在屋子里阴暗,看不见他脸红。

他说王大爹你说的啥呀,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你明白的,你不是在挖木梆吗?

蒋贵笑起来,笑得很干。他说没有啊,王大爹你听谁说的?

王大爹没听谁说。他是自己听见了木梆唱出的音乐。蒋贵的木梆虽未挖成,却已经会唱歌了,只不过这歌声唯王大爹能听见,别人是听不见的。

蒋贵吓坏了。他见识了王大爹的力量。这辈子,他永远也玩不过王大爹!当天夜里,等母亲睡熟之后,蒋贵搂着还没出生的木梆出了门,将其藏进了很远很远的山洞里。王大爹没再过问。多年以后,蒋贵和他母亲都早已住进了城,一次偶然,有村里人进到了那个山洞里,发现了那口木梆。木梆并没完全朽烂,在凹槽的最深处,有一窝刚刚出世、还没来得及睁眼看世界的老鼠。

玩不过王大爹,蒋贵也未必玩得过一群孩子。他那套将石头瓦块挂在身上的把戏,已经耍过,现在唯一的本钱,就只剩下动耳朵。他以这样的方式逗我们乐,也让自己乐,但我们——确切地说是我——突发灵感,将他这份快乐割除了。

灵感产生于斗他母亲的时候。前面说,我们村就是靠了一群孩子,斗地主才斗得像个样子。

我读三年级下学期的某一天,大队部召开斗争大会,除全体社员,两所村小的师生也参加。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四,太阳早早地升起来,漫山遍野金光万道,大地复苏,空气清新。往天我们起床后要进山割一背篼牛草才吃早饭,早饭后再去学校,这天我们例外地免除了那份枯燥的劳动,太阳升起不久就已集合在学校的操场上,排成整齐的队伍,喊着口号向大队部进发。那是我感到无上光荣的一天,因为我也领呼口号了。桂东风本来应该读初中二年级,但考了两年也没考上,至今还在小学毕业班磨蹭,他身上那股一呼百应的英雄气,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爸也对他寒心,那天只让他领呼了一半路程,就把权力交给了我。我之所以受到器重,是因为成绩好,特别是语文好;桂老师讲语文课,中心任务是教会我们怎样识别敌人和朋友,我学得十分投入,看到一棵树,我也要思谋再三:它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

走进会场,我简直惊呆了,哪来这么多人啊!

院坝的四墙,挂满了图片,每进去一批人,就有一个从外地来的女子领着观看并逐一讲解;那女子二十岁出头,挽着发髻,说的是普通话。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说普通话。普通话真好听。

人到齐了,图片也看完了,会议正式开始。

要问我会是怎么开的,我真是模糊一团。不是现在才模糊的,是当时就模糊了。我只记得大队干部一声令下,民兵们怎样拎着坏分子——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杨大珍——的脖领冲上台来,民兵个个雄纠纠气昂昂,坏分子都像刚从阴渠里掏出来的。奇怪的是,我对杨大珍那么熟悉,这时候却认不出她;更怪的是,在这种场合,我越看她越像个坏分子。因为杨大珍既是白军的老婆,本人又是地主,押她的人比别的民兵都壮实。坏分子一出现,院坝里立时响起能把飞禽走兽吓死的口号声,同时像诗人们描写过的那样,举起森林般的手,每只手上都捏着红宝书。然后,我就记得坏分子们怎样流汗,怎样发抖,怎样齐崭崭地跪下去……

别的,我记不住了,因为我也在发抖,被激动得发抖。

当天傍晚,桂东风来家里找我。

他以前从不上我家来,可今天来了。

他对我说话,也不像先前那样霸气。

你有啥感想?他这样问我。

我把自己的激动告诉了他。

我以为他也跟我一样激动,谁知道他只是撇了撇嘴,那样子仿佛是说,尽管你也领呼了口号,可你还嫩着呢,比我还差得远呢!我被深深地刺痛了,反过来问他有什么感想。

他说:光激动有屁用,关键是要拿出行动!

这一刻,我承认自己的确比不上桂东风。

正因为觉得比不上,行动起来的时候,我才表现得格外积极。我发誓超过他。

行动落实在杨大珍身上。我们决定晚上单独把杨大珍再斗一次。

就是从那天开始,村里开斗争会,我和桂东风会把一群孩子组织起来,督促王大爹抓紧时间。那时候学生的权力是很大的,许多大人都怕学生,我们随便说一个新词,都能把多为文盲的大人吓住。他们怕我们的新词,更怕我们的青春。上面来个什么指示,他们虽然照章执行,但人生的经验会帮助他们过滤,执行起来,懂得哪里要轻,哪里要重,哪里得过且过,哪里一丝不苟,而青春不需要过滤!你说美国人民生活在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我们就想坐上飞毯,立即飞到美国去,把那里的人民解放出来。——既然杨大珍是地主,她就应该挨斗,狠狠地斗!

桂东风首先想出了一招:让大家开斗争会时必须呼口号,必须拿上红宝书。这一招真好,它让斗争会显得庄严而神圣。大队部斗地主,是民兵把地主押上来,命令他们跪下,那么单独斗杨大珍也应该这样。但我们村的民兵个个是草包(难怪大队部抽掉人员时,他们一个也没被选上),你推我,我推你,好像杨大珍身上长着刺。民兵不配合,我们就命令杨大珍跪下,杨大珍不敢不跪,跪在粗糙的石地上。有几次还让她跪了柴块。柴块是用斧头破开的,皮面嶙峋,两侧刀锋一样割人,跪的时间一长,即使在鬼影似的煤油灯下,也能看见丝丝缕缕的血痕濡湿她的膝盖。

但这些主意,全都是桂东风想出来的。我心里很难受,希望自己能想出一个新花样,出奇制胜。

可惜很长时间都没有想出来。

直到有一天,我脑子里电光一闪,大喝:蒋贵呢?蒋贵哪里去了?

蒋贵从人群外的阴影里站起来,说我在这里。

人们很难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一排白光。那是他的牙齿。这证明他的嘴是咧开的。他是在笑吗?是以为我会宣布斗争会现在就结束,让他把母亲背回去吗?

我真是没有出息的,那时候,我的心软了一下。

但桂东风正瞅着我,带着嘲讽。

我以更加响亮的声音朝蒋贵喝道:滚过来!

白光消失了,人站到中心。

跪下!

他跪下了。就跪在母亲旁边。

动耳朵!

蒋贵愣了片刻,把头稍稍侧了一下,开始动耳朵。

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现在才注意到了,他一次只能让一只耳朵动。

他先动了右耳,动的时间很长,大概是累了,停了下来。但我没喊他停,于是他又动左耳。

这时候,我偷觑了一眼桂东风。

他的脸色相当难看。

这让我暗自高兴。更让我高兴的是,在场的所有孩子,一个也没笑!

以前,蒋贵动不动耳朵,是由他自己作主,现在不能让他自己作主了,现在是我们说了算!以前他绞尽脑汁逗我们乐,现在我们偏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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