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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让我意外的是,总编对我竟然比以前和气了许多。这种态度,六月八号那天上午,琼儿离去之后就表现出来了。最后一篇文章登出来的当天,已过中午的下班时间,总编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我的办公桌前,笑着说:“还不回去,不怕文小姐揪耳朵啊?”

那时候我正按他的指令拟一个统计表,将活动中所发的三十六篇文章拟出标题、内容简介、主人公的姓名、年龄、职业、居住地域等等情况依次列出,以备评选时分发给评委,免去他们通读文章的麻烦。这工作虽说不上浩繁,却也并不轻松,尤其是内容简介一栏,我必须以最经济的文字,写出主人公的鲜明特点。我做得很认真,生怕因为自己的惰性和无能,使那些应该评上“恩爱夫妻”的人落选。

见总编问话,我抬起头,才发现办公室的人都走了。

“还没弄到三分之一呢。”我怀着歉意说。

“不急,”总编道,“文章是你自己写的,是竹子是笋子,看一眼就明白了,不急。辛苦了三个月,也该松弛一下。”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总编第一次对我说体己话。我感动得极了。

但我希望他马上离开,在自己一向惧怕的人面前感动,我觉得很不自在。

可是他说:“有烟吗?”

我疑惑地递了一支烟给他,因为他平时不抽烟。接了烟,他又要火,我掏出打火机为他点。他就像从没抽过烟的人一样,五根指头死死地将烟捉住,两片嘴唇巴得很快,可烟就是不燃。但他无所谓,拖一张椅子,走到我对面坐下,将没点燃的烟吸了两口,说:“盛国啊,有些话我早想跟你谈一谈。”

我的心不由地一紧,抖抖索索地自己也点上一根烟。

“这次活动,你是搞得不错的。”总编盯着黑糊糊的烟头说,“你让我们的报纸上了一个台阶,这一点我心中有数。”

脆弱的神经已让我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我急忙否认:“不不不……”

“你听我说。”总编将手一挥:“证明我没经过任何考核就让你进报社来(你知道那些人全都是经过考试才进来的),并没有错。可是……对有些事,对有些话,你要会识别。比如……前两周琼儿说的那些话。她是生意场上的人,一心想的是自己的效益,这一点她也没错,但她不懂办报。”总编的语气不知不觉地激昂起来,“办报有自己的规律,有自己的原则,她懂什么?我问你,她懂什么?说一千道一万,她该明白自己的身分,不该来报社胡闹,你说是不是?”

我深为震惊,古怪地笑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么,”总编脸色潮红,温和地笑了笑,接着道,“我为什么也要当着她的面批评你呢?因为她是我们的长年客户。我们的报社之所以能有今天,离不开广告客户的支持,如果仅仅卖报,不说赔本,也决不赚钱。事实上真的赔本。我们之所以能领工资,领奖金,报社也在走向兴旺发达,靠的是广告收入。如果我们把广告客户得罪了,尤其是把琼儿这样重要的广告客户得罪了,你我的饭碗不就放轮起了吗?你说是不是?”

“是。”

“所以,你脑瓜子要会转弯,要会识别。你要永远记住一点的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当然……”

“好了,回去吃饭吧,拟统计表的事,不急。”

总编将烟扔进字篓,站起来走了。

我还没真正回过神来,总编又踅回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们私人间的谈话,不必外传。”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总编和琼儿的关系,重新审视琼儿在总编心目中的地位。

但我怎么也理不清,于是干脆不想。

这一选择是正确的,因为总编已明显后悔跟我作了那一番交谈,此后的几天,他见到我,又尴尬又恼怒,只是不便发泄而已。

我就像没那回事一样,与他依然保持着以前的状态,连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也无丝毫变化。

统计表早就拟出来了,而且上交了总编。总编没提任何意见。

可二十余天过去了,谁也没提评选的事。

又过去几天,市妇联主席来了报社。由于我跟她有过几次接触,她径直走到我的桌边,热情地招呼:“小马忙啊?”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精干而和蔼的女人。我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打着他们的招牌搞了活动,却迟迟不给市民一个交代,显然有损妇联的形象。但是,我又能给她保证什么?我站起来,忙道:“肖主席,您找我们总编是吗?”肖主席说:“我给你们总编打过好几次电话,他好像不大欢迎我一样。”此话一出,高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对肖主席说:“哪里呢,他正在办公室,我领您去吧。”

走到总编室,总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跟肖主席握手的时候,我就溜了。

评选活动最终烟消云散。

对此,我深感愧疚。对读者的愧疚。不少读者打电话来,甚至亲自到报社来,过问评选的事情,我对他们的回答只能是虚与委蛇!老实说,我们报社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注,在这座城市里,有日报、商报、晚报、科技报、电子报、人才市场报等等等等,大大小小上百家,仅电视报就有十来家,而我们是公认的最不起眼的一家,正因为这次活动,读者才愿意把眼光在我们的报纸上作一些停留,然而我们不珍惜。我觉得同事们都在取笑我。这几个月来,你马盛国不是风光了一把吗,不是受到读者的赞扬吗,结果怎样?……除了对读者的愧疚,我还对被采访者的愧疚,我当然不能说他们是为了得奖才愉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访,但是,得奖终归不是坏事,说不定在他们夫妻情感的砝码上,又会增加一分重量;有几个被采访者就私下对我说,他们当然希望得奖,但没得奖也无所谓,关键是要看到一个结果。

可是最终没有结果。

当我独处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一切的过错,都是我造成的。我真是对不起那些可爱的读者,那些放下活路打开栅栏接受我采访的夫妻。

我也对不起岳母对我的厚望,对不起文风陪我熬更守夜的那份辛苦。

这种局面产生的惟一意义是对琼儿的,她不花一分钱,却连续打了三个月的广告。

我有时想,即便我没有犯下他们认为的错误,一开始就采写那些及时行乐的夫妻,最后恐怕还是不会评奖。

如此,我就钻入了一个圈套之中,心情再一次恶劣起来。

10

还有两个月,我马盛国就是三十一岁了。三十岁与三十一岁的感觉是不同的,可以说太不相同了。三十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厚着脸皮装嫩,把自己划入“三十岁以内的人”,像琼儿说的,是可以追求浪漫潇洒的年纪,过了三十,就变得世俗琐碎斤斤计较了。琼儿的话虽然极端片面,听起来也不令人愉快,可也有它的真理性,按传统的分法,过了三十岁,就该是中年了,不管在何种体制的社会里,中年都是责任感最强也是最苦最累的一群,正因此,上世纪八十年代一部中篇小说《人到中年》,才引起那么强烈的共鸣。不要说青年和中年这么显明的分野,就是每一个阶段的内部,也会给人带来令人震惊的不适感,比如由十九岁到二十岁,由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都会给人的心理上造成撕裂般的阵痛。有一次,我从一家超市门前过,超市的外墙上贴着一张以拍内衣广告走向千家万户的明星,在我看来,那明星笑容灿烂,肤如凝脂,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可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从此路过,不屑地盯了一眼那广告明星,咕咙道:“太老了,还拍广告呢。”当时,我就悲哀得想哭,因为那广告明星刚满二十二,而站在一旁边的我,已经二十九了。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老了,我似乎没有资格面对这个世界了。

晃眼之间,我就是奔三十一岁的人了!

文风本以为我拼命奔忙的三个月会给我带来荣誉和实际的好处,哪知到头来却无声无息。有天夜里,文风终于耐不住问:“报社就没给你奖励?”

“为什么要给我奖励?”

“为什么……你们报纸的影响明显增大了,你是有功的,难道不该奖励?”

“广告分为两种,一种是有效广告,一种是无效广告,我写的那些文章,虽然表面上扩大了报纸的影响,却是无效广告,因此,不但不该奖励,还应该受到惩罚。”

文风吃惊地看着我:“这是总编对你说的?”

我不置可否。

“琼儿呢?我今天从‘故都的秋’门前过,看到里面的生意比以前火爆多了,我相信这与你开办的那个栏目大有关系,她是受了好处的,就不为你说句公道话?”

“谁说那个栏目是我开的?我有这权利吗?我只不过充当了走卒而已。”

“简直不可思议,”文风说,“简直不可思议!”

我很不耐烦地说:“睡吧。”

第二天中午,文风说她有事回不了,让我去把儿子接回来,自己弄饭吃。

晚上,文风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儿子睡下之后,我问她:“出什么事了?”

“中午我去找了琼儿。”

这仿佛在我的意料之中。“找她干嘛?”我淡淡地问。

“我要她给一个说法!”

“她给了你说法吗?”

“我以前真是把她看错了!”文风气得控制不住说话的节奏,致使脑袋不住地摇晃,“她以为自己有钱,以为自己是你们总编的情妇,就在我面前傲气十足……我真是把她看错了!”

文风那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就跟在贾家楼“请客”回来时一模一样。

我心里很痛。文风是我的女人,我没有给自己的女人带来过骄傲,她想在别人面前做出傲态,因为自己男人的无能,也没有资本。

“琼儿没接待你?”

“她只在大堂里跟我说话。她说,你们马盛国太不会做事了,把一个好端端的活动弄得风不是雨不是,她想在总编面前帮你美言几句,也找不到理由。她还说,如果有什么要求,喊你们马盛国来跟我讲。”

我把眉毛拧得紧紧的。琼儿这女人真是恶毒。

过了一阵,电话响了,竟然是琼儿打来的。

文风接了电话,可琼儿点名要我接。如果不是文风对琼儿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并不停地给我递眼色,我是不会接电话的。

琼儿的口气像根本就没羞辱过我,也没羞辱过我的女人一样,显得快快活活:“马编啊,你好像不愿意理我一样。”

“有事吗?”

“哟,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呀?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可告诉你,傲慢是一种不被接受的尊严。”

“在你这大老板面前,我们即使傲慢也是硬撑出来的。”

琼儿有了片刻的停顿,好像在思考我这句话,然后说:“不是傲慢,就是‘妻管严’口罗?文风那家伙这么厉害?你们什么时候来‘故都的秋’,我要帮你好好教训教训她!”

我不想这么口罗嗦下去,再一次问她有什么事。

“说正经的,的确有点事。关于你的。你马上到梁家巷锦华苑6栋10号来一趟吧。”

我还没回话,琼儿就把电话挂断了。

梁家巷离我家很远,坐出租车也需要半个钟头,我很少往那个方向走,锦华苑是其中的一个居民小区,我更是没进去过。我不知道琼儿为什么要在那里约见我。

我把这事告诉文风,并且表明我不想去。文风沉吟着问:“她说是关于你的?”

“这种女人的话信不得,谁知她又耍什么花招?”

我坐到沙发上,读一本许久也没读完的小说。我的阅读能力已经大不如前,判断能力与读研时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文风走过来,轻言细语又期期艾艾地说:“盛国,既然……是关于你的,你就去一趟吧。我们发誓就相信她这一回……我说过,她是有办法的。”

我没理文风,当然也没读进一个文字。我总觉得琼儿在策划一场闹剧。这场闹剧有可能彻底毁灭我的家庭。然而,文风并不知道,还在劝我去见她。我第一次觉得我的女人被另一个女人欺辱得这般可怜。

然而,有些话,我是不能向文风说明的。这让我异常苦恼。

在文风的催促下,我到底放了书,向梁家巷赶去。

原来,锦花苑6栋10号就是琼儿的家。以前,我总以为“故都的秋”就是她的家,其实那只不过是她的聚宝盆,是她窥测外面世界的了望所。她把自己的内心和梦想,都深深地藏在锦花苑这僻静之处。琼儿的家有一百八十平米,跃层式,客厅一层,饭厅一层,饭厅的左右两侧有两个客房,最上面是她的卧室、衣帽间、书房,外加一个五十平米大小的花园。不知是面积太大人口太少所致,还是主人内在的灵魂折射到了四壁之上,这套超豪华住房里,弥漫着一股阴森的鬼气。由于墙壁是石膏,加重了这种气氛,就连琼儿嵌在墙上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复制品,那些身材丰腴的少女,也像蒙着几个世纪的蛛网,从墙上走了下来。

对我的到来,琼儿有百分之一千的把握,她早在顶楼的花园里放上茶几,两把雪白的藤编椅,还泡上了一壶“满庭香”。她的这种绝对的把握使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同时也对文风产生隐隐约约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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