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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过了堰塘,再朝村落方向走三十余米,是他奶奶的坟。他在奶奶的坟头前停下,从袋子里摸出一圆鞭炮,先跪下磕几个头,再用烟头点燃鞭炮,噼噼啪啪地放了。每次回来,他都这样。

鞭炮声传进陈家院子,陈大强就知道是大孙子回来了。

那时候他坐在陈路的家门外,靠着杏树。杏树粗糙的表皮,有一段已被他磨得起毛。院里只有阿顺夫妇,汪小慧和丁丁都不在。丁丁做完作业,找他保爹去了。汪小慧在地里,也不知在哪一块地里,玉米、辣椒、南瓜和各样小菜都经管过,她不需要那么忙的,但农事就是这样,不管则罢,一管,就越管越多,总也管不完;汪小慧无法做到像阿顺两口子那样,农闲时就在家里待着,她待在家里心里发慌,进入田野,才能顺畅和踏实,哪怕只是东摸摸西摸摸,啥正经事也没干。

但陈江华进入院坝,刚把爷爷背进屋坐了(陈大强不让背,他偏要背),跟隔壁打过了招呼,汪小慧就快脚快手地回来了。

她大概也听到了鞭炮声,或者看见陈江华上了村口,便赶紧回家给侄儿弄饭。自从哥嫂出了门,侄儿每次回来,不管住多久,都是在她家里吃饭。

陈江华见了幺妈,也是分外亲热的,连忙将袋子打开,分发礼物。

他给爷爷买的是瓶老窖,给幺妈买的是条裙子。汪小慧把红底碎花的裙子搂在怀里,说江华呢,谢谢你对幺妈的一片心啰,只可惜幺妈没那福份,一辈子也穿不出去!这倒是真的,出门就上坡下坎,身上不是背就是挑,穿上裙子还干什么活。尽管如此,汪小慧还是很喜欢——这个不成材的侄儿,却总是这样逗人喜欢!——搂着裙子舍不得丢手。随后陈江华拿出给丁丁的礼物(一挺玩具冲锋枪),大声问:弟弟呢,弟弟哪去了?陈大强和汪小慧都没言声,陈江华又问了两声,陈大强才咕哝着说,在他保爹家吧。陈江华说,我去接他。

他提着袋子走了。那里面还有给张金贵的礼物。

半小时后他跟丁丁才回来了,丁丁骑在他脖子上,还在巷道口,就听到丁丁嘴里哔哔剥剥地乱响。

夜里,汪小慧没去哥哥家睡,而是睡了她跟陈文的卧室。

那间卧室,她有多少个夜晚没进去过了……

睡前,汪小慧问侄儿:江华,你早饭吃得早晏啊?明儿早上我先去把四季豆淋了再煮饭行不行啊?

陈江华说幺妈你忙你的,我在外面基本上不吃早饭。

次日,汪小慧担粪下地去了,陈大强要给丁丁热冷饭,丁丁昨夜吃得太饱,不吃饭就上了学。陈大强便出门来,进了大儿子家。陈江华睡觉是从不关门的。他睡了前面的卧室,也就是挂了闹钟的那间。陈大强进去的时候,钟正在敲。但陈江华摊手摊脚,睡得很死。陈大强在床上坐了,坐了足有十分钟,才把孙儿叫醒。陈江华直起身,第一个动作,是拿起放在枕边的小梳子,梳他的连鬓胡。

陈大强说,你给张金贵买啥礼了?

陈江华笑笑,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我给他买了个拉力器。

陈大强不知道拉力器是什么玩意儿,马下脸说,你给他买个屁!

陈江华听爷爷口气不对,把梳子握在掌心,问是怎么啦?

陈大强艰难地蠕动着喉头,只不言声。过好一阵才问,昨天晚上你去他家,他跟你说些啥?

也没说啥,他问我走了哪些地方,王婆婆问我见到春生没有,反正是些杂七杂八的,然后他们留我吃饭,我说幺妈在煮,就回来了。——究竟是怎么啦?

陈大强多么不愿意说,可他发现,除了大孙子,就没有人能听他倾诉了。

于是他就说了。一说起来就收不住,根根梢梢都讲了出来。

陈江华的脸色变了,张金贵这个龟儿子,他说,老子去收拾他!

陈大强说,这事你别管,我只是说给你听听,要收拾,我去收拾,你搞不过他的。

陈江华扭了一下脖子,拖长了声音说,我搞不过他?他算他娘的哪把夜壶!我在外面遇到的恶人,比他强蛮十倍百倍,人家动不动就取命的!他不过就是有一身臭力气,要说打架,门也没入!

他咬着牙,咬得嘭嘭响。胡子把他的脸罩得十分阴暗,看上去确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凶狠劲儿。

陈大强说,你千万别取他命,一命抵一命,这是王法,用你的命去抵他的命,不值!你只让他……

爷爷你放心,我没那么傻,我想法挑动他跟我比摔跤,还要让他主动提出来,我谦虚几回才答应;只要跟他缠上身,我会在眨眼间断他一条胳膊!我敢保证那胳膊镇医院接不上,县医院照样接不上!

看来,陈大强高兴地想,孙儿这些年在外面混,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是在瞎混。他松了一口气。数月来,他心里纠结一团,现在舒展开了,接连打了几个嗝儿。嗝儿里带着昨夜喝的老窖酒香。

陈江华在床头的箱子上提起上衣。箱子上灰尘扑扑,他将衣服上的灰拍了拍,却没穿上,而是摸烟。爷爷不抽纸烟,他就自己点了,吐一口烟圈说,幺妈的眼窝子也太浅了,怎么看上张金贵的?

我也是这话呢,陈大强说,说是图他啥么,打老荒他也不帮一把,牛也不愿意借。

他把张金贵不愿借牛的详细情节给孙儿讲了,然后说,我开始以为他们是在演戏,可我偷偷地察看了好多回,大事小事,张金贵是真不愿插手帮她的。

是这样?陈江华作思考状,然后满有把握地说,他们是有这个。

他把拇指和食指捻了几下,做出数钱的样子。

陈大强吃惊得合不拢嘴,乱球说,真是那样,她不就成窑姐儿了?!

爷爷看你说的,陈江华笑笑,现在没有什么窑姐儿了,现在都叫小姐。

管他叫啥,反正就是……陈大强气得口冒腥臭。可他想想,不对,如果汪小慧从张金贵那里得了钱,怎么可能为他摔烂一个猪食桶和一口铁罐就跟他见气?又怎么可能……卖头发?——陈大强后来知道,汪小慧不是随便把头发剪掉了,而是卖掉了,她就用卖头发的钱,买了一包肥料和一壶清油。那前一场,她背了麦子去卖,可人家嫌她的麦子还差几个太阳,没十分成熟,颗粒太小,不买;她只好又背回来。但已经没清油吃了,刚插上的秧也需要撒些尿素,她就把头发卖了。要是她真从张金贵那里得了钱,不会把日子过得这么败的,就说心痛猪食桶和铁罐别有原因,卖头发却怎么也讲不通。

经爷爷这一说,陈江华才觉得幺妈的相貌是有哪一点起了变化,原来是绞了头发。

他不会经意这些的,连爷爷没使用他买的拐杖,他也没有注意到。

他说,会不会是做样子给人看?

我也这样想过,陈大强说,但一个人再做样子,也不会做得这么绝,你知道你幺妈那头发是咋蓄过来的。

说到这里,陈大强禁不住骂开了。骂他的小儿子陈文。他说陈文呢,你个狗日的也太不争气了哇,就说你人瘦些,身体差些,可听说很多女娃儿也跟你干一样的活,挣的钱还比你多,未必你连一个女娃儿也比不上?你也太不争气了哇!

陈江华没接爷爷的腔。接这样的腔很可能引火烧身。

他说,要不是做样子,他们就不为啥了。

陈大强越发不解,干出那种事来,咋可能不为啥?

陈江华怜悯地看了爷爷一眼。说不为啥,哪就真的不为啥?但这种事,他当晚辈的怎好说出口呢?他怜悯爷爷,是因为他觉得,爷爷现在是老了,可他究竟年轻过没有?爷爷似乎生下来就是这么老的。

当然,陈江华自己并不相信“不为啥”。凭他闯荡多年得出的人生经验,男女之间,身体也好,感情也好,都只是工具。利益才是硬通货!以前的小姐,都聚积在城市,哪怕是乡下妹儿,也往城市里涌,而今,乡下有自己土生土长的小姐了。幺妈卖头发,爷爷以为是差钱买肥料,买清油,一包肥料和一壶清油值多少钱?幺妈养了二十多只鸡,十多只鸭子,随便捉几只去卖掉,就能把想买的买回家。她没卖鸡鸭,而是卖头发,是铁了心要跟某种东西决裂的。幺妈是个了不起的人!

陈江华对爷爷说,他这次要在家里多住几天,可第三天早上,刚吃罢饭,他就突然说要走了。

陈大强惊愕不已。那件事呢?……他说多住几天,以为他是要把那件事办妥,结果看起来他完全忘记了!昨天的整个白天,他都拿着个数码相机,遍山里转,还去了丁丁的学校,中午饭也是在学校跟老师们一同吃的。他以前在那里读完了小学,而今留守的三个教师(多数教师来了又去,宁愿丢掉铁饭碗去外地当农民工,也不愿守这山庙),其中一个,也就是丁丁说过的那个魏老师,还教过他的,当年经常骂他笨得屙牛屎,世易时移,那老师还在这里当孩子王,“笨得屙牛屎”的人却满世界风光;真的,尽管陈江华没挣到钱,但要说风光,春生也罢,雁北也罢,都比他差远了。老师们现在不是把他当学生看的,而是当成珍贵的客人,饭桌上不停地对他劝酒。他有的是酒量,喝个八两一斤的,只是脸红,丝毫不醉。他就带着一张要浸出血来的红脸,又去山里转,见到一只麻雀也拍几张,像他生来就没见过这些东西。待他回到家,汪小慧已在做晚饭了。然后他被丁丁缠住,丁丁是个好奇的孩子,让他教怎样把枪卸下来,再装上去。把丁丁教会,饭就熟了。中午的酒到底喝得多了些,晚上又陪爷爷喝了几盅,加上跑了一天,饭后就打起迷糊。陈大强说,困了么,困了就去睡吧。他就去睡了。

谁知道他睡一觉起来就要走呢!

陈大强留他,说你咋就走哇?!

汪小慧也留他:江华,你脚都还没歇过来,哪兴说走的话?

但陈江华已迫不及待地动开了步子。

陈大强急得不行,但有汪小慧在,他最想说的话不能说,想去拉孙儿,孙儿却已到了院坝,在跟阿顺夫妇告别了。陈大强吃力地追出去,无可奈何地只好说场面上的话:江华,你啥时候把贷款还了吧,你爹妈挣的钱填利息都不够的,你赶快把本金还了,让你爹妈别在外面受累了。陈江华这时候显然不愿听这样的话,说我知道爷爷,那点贷款算不了什么的。人已到了院坝边。陈大强再想追,已追不及了。他近乎绝望地大声喊:你去浙江看看你幺爸,叫他割谷子的时候一定回来,你幺妈忙不赢啊!

陈江华早已下了院坝,陈大强没有听到回音。

他像一颗星子,把这古老的村落照亮了一下,随后迅速隐去。

在陈家院子,又留下那么几个人。

当上学的上了学,下地的下了地,院坝上下,又只剩一个老人和一条老狗。

陈大强望着屋脊上不知哪辈人放上去的仙人球,望着屋后的翠竹和青山,一望就是大半天。

他叫孙儿去看幺爸,是急中生智想出的话,目的是提醒陈江华,让他把“那件事”想起来。他不可能没听见,但他装没听见。为啥要告诉他呀!你看他怎样在对父母、对女人……为啥要告诉他呀!……

正如陈大强的猜想,陈江华听到了爷爷的话,而且他也去了浙江,见了他的幺爸。他之所以去,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到处跑的,傍个亲戚朋友,混几天饭,然后又去别的地方。跟回家一样,他去的时候看上去无所事事,走的时候却是突然就要走,仿佛他本是个大忙人,来这里住几天,是看重情分。

他把爷爷告诉他的事情,按照自己的理解转告给了幺爸,同时也说了爷爷叫幺爸回去割谷子的话。

但割谷子的时候到了,陈文并没有回来。

谷子收割了,晒干了,归仓了,汪小慧连续几个赶场天,大包小包地背到街上去卖了,置办了些炊具,那些炊具用旧了,陈文依然没有回来。

电话是照常打的,从他口气上听不出什么。汪小慧问他,你啥时候回来呀?——这是汪小慧第一次这样主动问他——他说好哇好哇。接连说几声好,就是不见他的人影子。

到春节他也没回来。

在这期间,汪小慧在一个冷场天去了趟镇上。她是去打胎的。这事情村里很多人都知道,陈大强也听阿顺的女人说了。阿顺的女人还说,如果汪小慧不打胎,把孩子生下来,张金贵会给她一大笔钱,但汪小慧死活不干;汪小慧平时收了钱,但要她给他生孩子,给她个银行她也不干。

陈大强听着,眼皮耷拉,一言不发。凭他衰老的智力,他已经无法理解许多事物了。他本以为,这件事关乎小儿子和一大家人的脸面,到头来却变成了他一个人的战斗。关键是,他越来越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斗、跟谁斗。他真的是个废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彻头彻尾的多余人。

有一天,他拿着斧子,走到爆开的堡坎底下,用力劈那石墙。

说不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石墙冒出火花,火花熄灭,墙面留下白痕。

那一条条并不鲜明的白痕,便成为他所有能力的证明了……

农历三月十八,是他的生日,早饭过后,汪小慧从火搭钩上取下一块圆尾肉,浸泡在木盆里,准备中午给公公办生,之后她就下地去了。她刚走,陈大强也出了门。这一次,他什么拐杖也没拿,手脚并用的,往扇子梁爬去。早听说扇子梁现了天坑,但他没去看过,今天他想去看看。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到了那松柏掩映的地界。他的手掌上扎满槐树针,扎得血湖血海,但他没感到痛,也没作任何停留,继续往松柏深处“走”去,“走”了不到三十米远,果然有一个天坑。天坑确有十来米深,但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大,传说中它有院坝那么大,其实顶多跟晒席差不多大小。不过已经够大的了!

他一点也不觉得累,感觉到身体像要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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