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晨轩在方家没喝上一口水,就被刚从工厂回到家里的方父领到外面的小馆子里去了。
临离开时,正在怀孕的胖女人交给赵晨轩一个旅行包,让他见到方晓阳后交给她。赵晨轩浑浑噩噩地接过来就走。他没有留意一旁的方父神色有异,恶狠狠但又无可奈何地瞪了胖女人一眼。
去到小饭馆后,赵晨轩才意识到胖女人把方晓阳的东西交到自己的手上这回事有些古怪,征得方父的同意后,赵晨轩打开旅行包。包里除了一些旧衣服和一双洗得很干净的旧练功鞋外,还有一本32开的相册。
方父翻开相册,顾自翻了起来。
这是晓阳的母亲,方父指着眉眼与方晓阳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妇女说,她去世了,去年端午节的时候去世的。
赵晨轩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这才知道方晓阳去年端午回家的原因。他被撞过的心抽筋般痛,不知是因为方晓阳不幸的母亲,还是因为更不幸的方晓阳。
刚才我家里的女人,方父有些艰难地说,那个胖女人,是晓阳的继母。
继母快要生产了。
方晓阳的生母死了才一年,继母就要生产。
小饭馆没有空调,脏兮兮的吊扇在他们头顶“吱呀吱呀”地转个不停。吊扇弄下来的那一点风,聊胜于无,赵晨轩的汗根本就没有停止过。但赵晨轩此时却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混蛋,枉自与方晓阳好了这么长时间,对她的苦难毫无觉察,反倒还时常嫌她沉默、呆板。
点了几个家常菜后,方父问赵晨轩要喝什么酒。赵晨轩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满脸疲惫的老男人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待。赵晨轩小声说,除了啤酒,我没喝过别的酒。那就喝啤酒吧。老男人说,来六瓶圣泉啤酒——后面这句,他冲柜台的老板喊。
赵晨轩吓了一跳,六瓶似乎多了些。
方晓阳知道自己要比别人晚毕业一年后,马上买票回老家,她要赶在母亲的周年忌日前回到家里。回家没几天,方晓阳就发觉有些不对劲,走路不稳,视力忽好忽差,听力时有时无,时常恶心胸闷,还试过呕吐。去医院一检查,检查出大问题,脑癌,接近晚期……
方晓阳虽说也有买社保,但80万的治疗费扣除社保可以报销的那些,自己承担的部分,数目也是相当惊人的。方父是机械厂的普通技术工人,继母无工作,还是农业户口,而且还身怀六甲……医生不敢保证手术百分之一百成功……就算手术成功,方晓阳下半生也有可能变成痴呆,她的生活可能无法自理……运气好的话,方晓阳会变成一个跟大家一样的正常人……方父向学校咨询社保的有关手续,并且向学校申请援助。学校方面的负责人,口气平静地告诉他,学校基本上没有多余的资金来给学生提供这方面的援助,爱莫能助……
方父与学校的沟通遇到了困难,他的努力只达到了让方晓阳的同学知道了她的脑子里长了个肿瘤。
接下来,方父叙说变得结巴,因为下面该说到他弃亲生女儿于医院不顾的情节了。
方父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酒精还是因为情绪。
方晓阳独自在医院呆了三天,就办理了出院手续。她回家拿了些衣服,就离去了。离去前,她悄悄将家里的门匙留了下来。
方晓阳失踪了。
方父所说的,跟赵晨轩在广州时所了解到的信息基本相符,不多也不少。也就是说,赵晨轩此次到安徽来,可以说是徒劳无功。
不知不觉间,天黑了。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天就黑透了。
桌上的菜吃光了,后来添的两个小炒也吃光了,六瓶啤酒全都见底了。
赵晨轩没少喝没少吃,却没有饱的感觉,也没有喝过酒的感觉。他只是觉得身体虚虚的,像又参加了一次高考般。赵晨轩有些好奇,自己的酒量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野的?
方父问,小赵,你今晚住哪儿?
随便找个地方住。赵晨轩说。
方父帮赵晨轩把背囊背到了小旅馆。临走前,赵晨轩把方晓阳继母交给自己的旅行包还给方父。方父把相册和那双旧的练功鞋交给赵晨轩。
就在方父出门的时候,赵晨轩再次问,叔叔,麻烦你再想想,晓阳她会到什么地方去好吗?
微醉的方父说,她刚住进医院的时候,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不想死,我连大海都没有见过,我不能死”。我猜她可能是到海边去了吧。但是中国那么多海边,我哪里知道她会到哪个海边去?
赵晨轩心里又被刺了一下。以前,方晓阳的确是闹过几次到海边去玩。赵晨轩从来都没有带她去过。
赵晨轩出生在广东的下川岛,十岁前一直在岛上生活,一家人靠父亲下海捕鱼为生。他十岁那年,比他大五岁的哥哥溺水身亡,父母咬牙从岛上搬到县城。从那以后,赵家的人包括赵晨轩在内,都没有到海边去过。赵家的人,不喜欢大海。
方父要离开了,又折回来,坐在床上。他抽了支烟。抽完烟后说,晓阳小时候,算命的都说她是个苦命人:她练了那么多年体操,摔断了腿,那么多苦,都是白捱了;读了那么多的书,研究生都读上了,却又毕不了业,还得了这样的病……他有些动情了,呜咽着说不下去,下意识用手擦眼睛,却又没能擦下半滴泪。方父接着说,你对晓阳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小赵,她这样了你不嫌弃她,还跑这么远来家里……
老人混浊的双眼掺杂了太多内容。
绝望,或者期待。
赵晨轩只是一名刚走出校门的研究生,IQ、EQ中等偏下,如何能理解?
赵晨轩被老人家的话羞得酒精直冲大脑,一阵眩晕,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他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