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实习期满了后,我主动去到车间工作。我再也受不了技术科副科长每天都阴阳怪气地叽叽歪歪,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一样抱怨完亲爹又抱怨亲娘。
由于我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年中表现出色,转正后又主动下车间锻炼,单位给了我一个主任助理的称谓,我成了这个一百多人的车间的第三把手,上面还有正副两位主任。
有一天,早上刚上班时,我在车间里与何师傅调校那个时好时坏的氩弧焊机,木工聋子斌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两包芙蓉王,求我安排个人去他家里帮他把大门补一补,他家的大门破得一脚都能踢开。我把烟塞回去给他,让何师傅带小电焊机等工具和一个小学徒去他家里干活。
这个星期,孝顺的车间主任带老娘去北京看病,副主任临时被派到外地出差了,我变成了车间的一把手。做一把手的感觉不错,威风。
厂里的人看不起聋子斌,因为他是个处境困难但又无法让人同情的混账。他出生于一个传统而守旧的家庭,5岁时父亲操劳过度去世。由于家境清贫,长相丑陋,他到三十多岁才与一位农村女孩结了婚,之后生了个女儿,然后拼了老命工作和到处打散工,存够了交违反计划生育的罚款后,又让老婆生第二胎,终于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一个男孩。现在,他已经50岁了,他的小儿子才7岁,刚开始读小学。他家现在挺穷的,国营单位的木工收入不会好到哪里去,他老婆没有正式工作,在一间家政公司里挂了名,人家有活就打电话通知她去,没活的话她就在家里呆着,而他们家,要养两个小孩。值得我尊敬的是,聋子斌把两个小孩都养得白白嫩嫩的,小太阳一样明媚开朗。
他在小孩差不多要出生时辞职,等小孩出生、交罚款办好了入户手续后,又返回到厂里继续做木工。这些,他是事先跟老厂长说好了的,要不然,没有哪个单位会要他这样一个年纪这么大干活又笨还有一只耳朵还听不到声音的笨蛋的。老厂长一方面可怜他,另一方面也是欠了他的人情,他儿子结婚时装修房子的木工活全部都是聋子斌折腾的,那可是花了好几个月的功夫。据说聋子斌把活做得漂亮极了,而且还分文未收——他不肯要,死活不要。
我之所以二话未说就安排人去聋子斌家中帮忙不是因为我同情他,是因为我欠着他的人情。我刚毕业时搬进单位的集体宿舍,由于书桌太旧,断了一条腿,单位派聋子斌来帮我修。他修桌子的时候看到我床上堆满了书,问我床乱成这个样子怎么能睡?我说没办法了,书没地方摆,床底潮,放不了东西。当时他没说什么,但过了两个星期后,他给了我一个小书架——他专门给我做的。
我塞给何师傅100元,让他中午买盒饭,特别叮嘱他,不要让聋子斌请吃饭,要他们把活做完后赶紧回来,晚饭我请客。
下午还有十来分钟下班的时候,何师傅他们回来了。他把100元还给我,说午饭是聋子斌请的,叫了很好的外卖。我要请何师傅去吃饭,但他不肯去,说身上难受,要回家洗澡,鼻子过敏了。聋子斌家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让他不停地打喷嚏。我凑过去狗一样耸了耸鼻子,“靠”!我几乎是喊,“这是死人的味道。”
当天晚上,我去找何师傅喝啤酒。我原本只是想与何师傅喝点啤酒随便瞎聊点什么,但他总是跟我谈聋子斌。他去了趟聋子斌家,脑子还留在那里没带回来。望着何师傅一边喝啤酒一边说话的嘴,我突然感觉有些恐怖。我说:“聋子斌可能快要死了。”
“他的命已经够苦的了,你干吗还要诅咒他?”
“我……”我无言,我怎么会说出那句话呢?又是他妈的一句没来由的话。每次这么没来由地胡说之后,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听到自己的贱嘴说:“虽然聋子斌看上去胖嘟嘟很有福气的样子,但我觉得他已经油枯灯尽了……”
“你干吗要诅咒他?”何师傅打断了我的话。
“不是这个意思……可能真的是这样的……妈的,我喝高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有些担心他。”
第二天一上班,聋子斌来车间办公室找我,讪笑着向我走过来,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塞给我一样报纸包着东西。我下意识接过来,手一掐就知道是昨天那两包芙蓉王。聋子斌如释重负地笑笑,转身走了。
一星期后,厂里盛传聋子斌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
我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真的,巴巴的跑去木工房。刚好聋子斌不在,木工房空空的,只有风扇在鸣鸣地转个不停。风凉兮兮的,我的心也是凉兮兮的。就在走神的当儿,我感觉气氛不对,扭头一看,聋子斌站在我身旁傻笑。他刚才去打开水了。
聋子斌笑得像朵花,不像是得了绝症的人。他一再向我道谢,想给我烟抽,但身上又没有,谄笑着说要去买烟。我把他叫住了,自己掏出烟来抽。
离开木工房后,我站在太阳底下哑然失笑,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可能我跟何师傅的谈话被什么人听到传了出去,在厂里转了几圈后就变成了聋子斌得绝症了。罪过,罪过,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给了自己两记大耳光。
一个月后的星期六,聋子斌感染风寒,送到医院的当晚就去世了。
大家一向都觉得我神神怪怪的,聋子斌死后,我的形象毁灭得更堪了,我简直变成了神棍甚至是恶灵的化身,部分同志私下里嘀咕说我黑心肠,把聋子斌那样的大好人诅咒死了。
恰恰在这个时候,我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这个短篇叫做《生存状态》,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写实主义的东西了,在这个小说里,我把自己看到的汽车厂里不合理的现象以及那些令我郁闷的事一股脑地写了出来。后来,汽车厂里认识汉字超过500个的人都知道我写了一个骂汽车厂领导的小说。他们都说,我在这间汽车厂没戏了。
我在车间里呆了一年后,技术科三位工程师同时辞职,技术人员一时短缺,我被调到技术科,暂时脱离了我喜欢的生产第一线。